文/熊宗榮
在編修廣水市熊氏族譜以前,我對自己的家族歷史一無所知。族譜編纂中,我接觸了一些老譜資料,又與一些老學究進行了座談,逐漸對我的家族歷史有一些了解。
說起家族歷史,必須從我祖父談起。我祖父名上富,字貴卿,住應山縣寶林鄉(xiāng)楊家崗村大熊家塆。祖父是清朝末年人,讀過詩書。祖父讀過的書多得數不清。搬家時,我那不識字的母親,將祖父的書裝成幾擔,請人走三十多里路程,將書挑到新家。后來,我有時也翻了翻那些書,都是線裝書,大部份看不懂。只記得有一部書的名字叫《遼凡綱鑑》。這些書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作為“四舊”,被我這個“紅衛(wèi)兵造反派”統(tǒng)統(tǒng)挑到大隊部付之一炬。到我長了些歲數,才知道我當時該是犯了一個多么沉重的錯誤。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這事,心里便隱隱地痛!
據說,祖父還考取過功名。證據是當年祖母偷偷留下祖父遺留下的一個頂戴。但究竟是秀才還是舉人,我不得而知。一是祖父去世早,家里的人對他印象模糊;二是土改后我家從楊家崗搬到蔡河鎮(zhèn)徐店村,周圍的人對我家歷史不了解,很少有人談起;三是父母親從不對我們講祖父的事情。每當我們問到祖父,父母親便諱莫如深,急忙引開話題,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許多年后,我才知道,祖父飽讀詩書,先在楊家崗街上當了一名教書先生。后來,不知遇到什么機遇,被升任到湖北省當陽縣當了三年縣長。任期滿后,又轉任到鄂西隕陽縣當縣長。三年后,祖父回到楊家崗老家候任。大概那時的縣長每屆任期三年,屆滿后離職回家等待下一期的任命。
正在這時,應山縣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鄰近的河南省桐柏縣大土匪王老泰率一千多名武裝土匪攻破了應山縣城,在縣城燒殺擄掠。那時,我祖父正在老家候任。他如果老老實實呆在家里,便什么事都沒有。我祖父可能是書讀多了,呆蒙得可愛。他考慮的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h城有難,他理應挺身而出,為國出力??蓱z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一進縣城便被土匪捉了。
那次土匪攻城,應山縣損失慘重。王老泰的土匪在縣城連搶三日。搶夠了,擄足了,土匪們便押著縣長、公安局長、稅務局長,以及應山縣城的富豪鄉(xiāng)紳包括我祖父在內的一千多人,經蔡河、郝店、吳店向河南桐柏方向撤退。因我祖父是候任縣長,王老泰等土匪便以為是個“肥票”,標價3000塊大洋,錢到贖人。3000塊大洋可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哪能籌那么多?我祖父可能是個大腐儒,他一路走,一路罵聲不絕。土匪王老泰一看這個“票”可不是個善茬,大洋沒見到一塊,反倒挨了不少罵。于是,他惱羞成怒,就在應山與隨縣交界的巖子河將我祖父殺害。那一年是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我祖父四十九歲。
祖父被害時,我父親十三歲。他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大家子人,屋里失去了頂梁柱,生活困難程度可想而知。幸虧有我曾祖父接濟,一家人的日子才勉強可過。
后來,我父親兄弟五個長大成人,陸續(xù)成家立業(yè),家庭人口大增,需要分家立灶,各奔前程。我祖父生前雖然當過幾任縣長,但沒有給家里留下錢財。那年月軍閥割據,各霸一方,戰(zhàn)爭連年不斷,地方財政拮據,常常入不敷出。祖父名曰縣長,實際上是一個窮官,未給家里帶來實際好處。這時候,又是我那曾祖父拿出錢來,購房買田,供我父親兄弟各有安身之所。
我的曾祖父名居啟,是個生意人。他在楊家崗街上開了兩個行:一個“斗行”(糧店);一個“染行”(染布店)。兩個行的生意興隆,曾祖父多年積攢,手中有些錢財。現在兒子沒了,孫子長大了,他不能看著不管。于是,他便拿出多年來做生意的積蓄,為孫子購買田地房產。
購買房屋田產,在哪里買呢?寶林楊家崗實際上是個窮地方。人多田少,燒柴困難,水源稀缺。寶林河雖然有水,但田高水低,看得見用不著。我曾祖父打聽到應山縣城以北四十里的蔡河鎮(zhèn)徐店村這地方“柴方水便”,是居住的好地方。我曾祖父就在這里買了田地、山場、水塘和房屋。
田地房產買好后,但我父親兄弟五人都不愿意搬來居住。因這一帶極不太平,地方上有高右虎、洪卓虎、彭極虎等“五虎”;山上有嶺子寨、興王寨、蘆茅寨等“五寨”。豪強稱霸,土匪橫行。哪家殷實一點,土匪知道了,能一夜把你搶個精光。所以,我父親兄弟五人寧可擠在楊家崗,耕種幾畝薄田,也不愿搬到徐店來住。
后來,解放了,實行土地改革,按家庭人平土地和房產來劃分成份。那時,我父母在楊家崗租種別人土地,每年要交租完課,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我曾祖父在徐店村買的土地,雖說自己沒有耕種,但按政策規(guī)定要算在我家頭上。父親兄弟五人,按家庭人口平均分配。這樣算下來,我們五家不是地主就是富農。
那時,農村土改聲勢浩大,轟轟烈烈。劃成地主富農的家庭,不僅多余的土地、山場、塘堰要拿出來分給雇農、貧農、下中農,而且房屋、家具、耕牛,甚至家庭私蓄,也要拿出來再分配。民憤極大的地主,還要召開群眾大會批斗,甚至槍殺。這架勢,把父親兄弟五家人都嚇蒙了。他們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
這期間,只有一人沒有慌張,那就是我母親。當全家人慌作一團時,她在動腦筋,冷靜思考。農村土地改革,這是國家的大政策,誰也不能逃避。但怎樣才能不劃成高成份呢?母親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母親姓劉,她找到土改工作隊一位姓劉的工作同志,認作姐弟。關系熟了后,母親私下對劉同志說:“大兄弟,你幫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既不違犯國家政策,又能避免劃成高成份。我們這一代人背個高成份好說,但不能讓我的子子孫孫出不了頭哇!”
那位劉同志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人,聽了母親的請求,說:“老姐姐,這是一件大事,可不能違犯國家政策,你塆里的人都看著呢?容我再想想?!?/p>
幾天后,母親再次找到劉同志,劉同志對母親說:“老姐姐,你們幾家現有的土地都沒有超過界錢,關鍵是蔡河徐店的田地、房屋和山場是個大數目。既然你們五家都沒有搬過去住,又沒有耕種那里的土地,這就有回旋的余地。我?guī)湍愠鰝€主意,你回去召開一個家庭會議,讓你婆婆單獨過,把徐店的那些田產,大部分房屋和山場都劃在她的名下。這樣,你們幾家就都沒事了?!?/p>
母親一聽,高興極了。她拉著劉同志的手說:“大兄弟,你這個主意可是求了我們全家。我代表家人,謝謝你!”
就這樣,祖母劃成了地主,父親兄弟五家都劃成了中農。因父親在楊家崗租種別人的田地要退出來,因此,我們家便率先搬到徐店來住。祖母在塆里年齡大,輩份長,為人和善,雖說劃成了地主,大家都沒有難為她。祖母也沒有單獨過,而是在五叔家和我家輪流住,后人們對她都很孝順。老人家最后活到八十多歲,也算是壽終正寢。
母親的智慧帶來的庇蔭,不僅在當時使幾家人度過了難關,而且在后來的日子里越來越凸現。尤其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段扭曲的日子里。我無數次親眼看到那些成份不好的人被“造反派”拖出來批斗,捆綁吊打,監(jiān)督勞動改造;我又親眼看到那些成份不好的人家子女無緣參軍、入黨、招工、轉干和升學,無數有作為的青年一輩子在農村臉朝黃土背朝天;我還親眼看到那些成份不好的家庭子女找不到對象,成不了親。有條件的只能找同等成份的人家“以親換親”,以解決人類的本能需求和家庭的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
而我,在那個艱苦的年代,能僥幸考上大學,走上仕途。我的子侄輩大部份都先后走出農村,找到工作。這一切,都歸功于我的母親的遠見與卓識。
母親不識字,是個文盲,她一生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但,母親卻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
感謝母親的庇蔭!
二Ο二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于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