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黨史上，從上世紀20年代一直到文革結束，一代又一代的各級干部和普通黨員坐過牢的，不在少數(shù)。但是牢門內(nèi)外，人的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如此巨變的，根據(jù)各種典籍記載，恐怕就是這一批人了。與早期的李大釗、瞿秋白，甚至被開除出黨的陳獨秀，一直到文革期間那么多進牢房的諸如彭德懷等等高級干部相比，如今在牢里的這些前高級干部，哪一個有一點點先輩進入監(jiān)獄、走上刑場的一絲絲氣概？ 原因其實并不復雜，因為他們從弄權開始，內(nèi)心深處，是非界限恐怕就相當模糊，他們一直是心虛的，老是在等著生大病、坐大牢等大限到來，幫他們最終明辨是非。而不像李大釗瞿秋白等人，自始至終，牢里牢外，從來就認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所以，他們能夠慷慨赴死。 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也就是說，你到了四十歲，就不該再為基本價值立場感到困惑，應該怎么立身行事，已經(jīng)了然于胸。但這些所謂高級干部，卻似乎永遠沒有到成熟的心理年齡，比如白恩培自稱快60歲退休了，才意識到自己需要很多金錢；李春城進了監(jiān)獄，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可能帶壞成都的部下們。他們似乎是進了監(jiān)獄之后，才年滿40，才具備明辨是非的能力。 或有人說，“一把手”的權力過大且缺乏監(jiān)督，才是根本問題。的確，過大的、不受約束的權力，很容易引誘人犯錯誤。但須知人之為人，首先應當具有自主意識，在此之下建立一些做人的底線，他不因制度而使自己的欲望輕易失控，否則與豬狗何異? 這些貪官一方面沒有成熟的價值觀，一遇到重大變故就悔恨不已，完全可以想見，如果他們僥幸沒有被查處，有生之年，是否還有能力反省出自己的齷齪不堪？另一方面，他們普遍過了知命之年之后，仍然完全缺乏掌控自己欲望的能力，這種幼稚，所從何來？須知，不管是白恩培還是周本順，都聲稱自己出生窮苦，駕馭意志與欲望的能力理當比別人更強才是。
專題片《永遠在路上》中的白恩培。1
專題片《永遠在路上》中的白恩培。
這是一種什么復合人格？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種復合人格，事實上外化為三重矛盾。 第一是臺上與臺下的矛盾。近些年來，中國社會腐敗高發(fā)，這些貪官身居高位時，在臺上講起腐敗，無不痛心疾首，厲言呵斥，擂桌發(fā)誓，讓人油然而生信任。但一轉(zhuǎn)身進入帷幄，則與形形色色的狐朋狗友朋比為奸，出賣公眾利益，收取不法好處，過著奢靡生活。 第二是精神與肉體的矛盾。如果他們是稍有精神追求的人，那么他們的精神追求在哪里？掙錢是普通人的精神追求，沒什么問題。但身居高位的人把掙更多的錢作為一種精神追求，如果不與某種高尚的事業(yè)相聯(lián)系，因為本身占有和支配更多社會資源，那反而不是什么精神追求，只是一種很初級的、感官的滿足；而如果沒有精神追求，與一具行尸走肉有何區(qū)別？ 但事實證明，他們的確沒有什么精神生活。但他們?yōu)榱吮憩F(xiàn)出精神生活的某種豐富性，除了頻繁發(fā)表重要講話，就是在自己的肉體上下工夫，不僅把本已斑白的頭發(fā)染得烏黑錚亮，顯得年輕而精神抖擻，而且通常衣飾考究，符合潮流，給人以具備某種與時俱進精神的態(tài)度。但如果要問什么樣的肉體姿勢才最能看出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不得不說，只能是在牢房里，徹底放棄一切偽裝之時。 第三是信仰與實踐的矛盾。直到他們在囚室里坦白犯罪事實，他們也沒有聲稱放棄共產(chǎn)主義信仰，但他們所干的事情，與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要求豈止相去十萬八千里。他們不僅靡費公帑，貪污受賄，侵奪公共利益，而且縱容家人奴仆為非作歹，儼然土皇帝做派，絲毫看不出為建立自由平等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做出一丁點貢獻的努力何在。 這三重矛盾加在一個人身上，組合成一種復雜人格，人前是人，人后是鬼；公開場合是賢者，私下場合是小人；開口講出仁義道德，閉口思考男盜女娼。你很難區(qū)分清楚，他們到底是誰。
專題片《永遠在路上》中的萬慶良。1
專題片《永遠在路上》中的萬慶良。
自主意識的薄弱，使這些人內(nèi)心的自我期許僅僅服從于欲望和流俗，無力抵御任何外在的誘惑，如果是個普通人，并沒有多大問題。但身居高位的人，最終被揭露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過去，它對社會基本價值的沖擊是致命的；而在今天，隨著全民教育水準的提高，以及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每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由官員徹底主導社會價值評判的時代正在過去，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物對社會價值觀的危害，已經(jīng)大為降低，因為社會價值觀已經(jīng)具備自我養(yǎng)成和維護的功能。 與此同時，公眾若從經(jīng)濟理性角度考慮，對他們的容忍度反而會降低，因為隨著現(xiàn)代化的到來，過去模糊的利益鏈條，現(xiàn)在顯得無比清晰——你的貪腐行為，逐漸可以清晰計算給我造成多大損失。而道德價值和人格判斷，則完全操之于我，與你無關。 在這層意義上，貪官所做的內(nèi)心表白，毋寧說是一種可以輕易被對象化、客體化的戲劇演出。至于戲里戲外，其沖突之跌宕起伏，則遠勝于古往今來的一切劇作了。 而如果某一天，人們不僅從政治倫理，而且從經(jīng)濟理性和法治的角度來思考貪腐問題，則中國的現(xiàn)代化就接近尾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