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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人的風雅與焦慮
2018-01-21 11:03:49   來源:網絡

  晚明那位愛繁華,好精舍美婢,好孌童鮮衣,好美食駿馬,好華燈煙火,好梨園鼓吹,好古董花鳥的張岱,在筆記《陶庵夢憶》里寫過一篇小文字《方物》。所謂“方物”,乃是各地名產。張岱筆下的“方物”,有北京的蘋婆果,山東的羊肚菜,福建的福桔,蘇州的山楂糕、松子糖,杭州的雞豆子、花下藕、塘棲蜜桔等,不可勝數。早年亦是紈绔子弟的張岱,自陳對這些方物極為耽溺,日為口腹謀,而今深感罪孽深重。 

  張岱的悔罪之感究竟是真是假,固不必論,倒是這篇記述明代物產的小文字使我們得以對豐富的晚明物質文化景觀稍窺一二。就我淺薄的聞見來說,明代文人確實特別熱衷于對日常風物的記錄與描述。即就飲食而言,張岱筆下的“方物”之外,李詡《戒庵老人漫筆》記嘉定南翔產的嘴、足、皮毛皆為黃色的三黃雞,不僅味美,且可療疾;蔣一葵《長安客話》記盧龍塞外有一種毛色深黃的黃羊,乃野味珍品;福建以荔枝、蠣房、子魚和紫菜并稱“四美”;遼東的海參明代已頗具名氣,認為其性足可與人參媲美。 

  對于日常事物的好奇與關注,自與所謂“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的文化傳統(tǒng)相合,但另一方面,文人著述中大量出現的關于日用風物的甄別賞鑒,也確實表現出自明中期以來的中國社會所出現的一系列新因素:人口的急劇增長、紡織業(yè)的興盛、商品專門化的出現、奢侈消費的習尚以及整個社會重商意識的增強。而與這些社會現象的變化相呼應的,則是明代文化景觀的一系列轉變。 

  商業(yè)變革是否會從根本上改變大眾和個人生活的行為方式?在物質生產日益豐富的情境下,人們又是如何理解、看待圍繞在身邊的琳瑯之物?不同種類的“物”又在中國文化以及文人群體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何種角色?牛津大學知名藝術史教授柯律格即在代表作《長物》中,以明代文震亨《長物志》一書為例,透過對于諸如書畫、青銅器、瓷器、玉器之類文人雅玩之于明代士紳精英文化生活的重要意涵的分析,進而為我們展現出早期現代中國的物質文化與社會狀況。 

  所謂“長物”,典出《世說新語·德行》篇中王恭的故事,相傳其為人“清廉貴峻,志存格正”,故一身之外,別無“長物”,是以“長物”之稱,即意指“多余之物”。既為多余,為何文人群體仍舊對這些長物日夜縈懷,眈眈逐逐?文震亨的好友沈春澤在為《長物志》所作序言中明確指出:“標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換言之,恰恰是這些在旁人看來純屬閑事的“長物”,最能彰顯出文人們的才情韻致——它們是才子們最耀眼的身份配飾。 

  但正如卜正民在《縱樂的困惑》中指出的,隨著物質財富的迅速增長,越來越多的平民階層開始期待進入文化主流,雅玩的收藏購買也從原先為士紳階層特有的文化消費行為,逐漸擴大為暴發(fā)戶們附庸風雅的重要途徑。由此文化精英們普遍感到一種文化的焦慮感,究竟如何同那些一夜暴富之流區(qū)分開來? 

  與卜正民一樣,柯律格顯然也意識到了明季士大夫對于文化話語權可能遭到的沖擊的擔憂。 

  首先,本不可估定價值的文化藝術品此時已日漸成為一種交易品。在第五章“流動之物”中,柯律格試圖指出明代享樂之物背后的“商品情境”,亦即雖然人們普遍對藝術品價格諱莫如深,但透過當時史料的比較,仍可發(fā)現明代確有“一個生機勃勃的市場,以及各種形式的藝術品交易”。當鋪、古董店以及各種市集,都不乏書畫、文玩買賣。而諸如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等知名畫家的作品,已然成為“一種濃縮的資產”,代表的不僅是貨幣價值,更是不凡的文化品位的象征。 

  而經濟發(fā)達帶動的奢靡風尚,令明代士紳精英頗為不滿。他們認為奢華浪費的世俗風氣將不利于國家政治的穩(wěn)定,更重要的是,奢靡之風已然沖擊了原有的社會階層的規(guī)制,舉凡飲食、著裝、出行等,皆不遵定規(guī),肆意鋪排。而最令他們深感不安的,乃是平民階層對諸如文玩雅物之類“特定文化消費類型的亦步亦趨”,好比《金瓶梅》里對西門慶書房的描寫,小至文具、銅爐,大至幾案、桌椅,處處綺靡華麗。 

  因此,諸如《長物志》《格古要論》《遵生八箋》等賞鑒之書的撰寫,其意義不僅在于對文人雅物作切實精要的紹介點評,更重要的是通過品評、鑒賞來區(qū)分社會地位。一如布爾迪厄著名的“區(qū)隔”理論所正確揭示的,文化資本是以趣味為基礎的貨幣,精英階層通過文化資本的使用來保持與較低階層之間的無形邊界,并使文化區(qū)隔繼續(xù)保持下去,而這種資本的關鍵內容正在于對高雅藝術與知識的高度鑒賞能力。換句話說,不論明代有多少西門慶式的土豪可以一夕之間羅致各種奇珍名玩,但凡他們不具備這種賞鑒能力,那么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一個不足道的暴發(fā)戶,根本沒資格越過文化資本所嚴格界范的社會階層“區(qū)隔”。 

  而當我們基于如上眼光來考察明代物質文化的發(fā)達與賞鑒文獻的豐富,就會理解柯律格所強調的,不能僅僅將關于“長物”的寫作看成是士大夫們“愉悅的安全的發(fā)泄口”,恰恰相反,有關“長物”的文化消費是明代社會轉型時發(fā)生在社會層面的一種關鍵話語。 

  也就是說,青煙裊裊、圖籍滿架以及書畫供養(yǎng)的賞鑒話語,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幅中國古代文人悠閑清雅的生活景觀,更迫切也更現實的意涵,乃是通過掌控這些看似“瑣屑”“閑雅”的文化話語,來解決因為商人的崛起所導致的舊有的文化“區(qū)隔”的改易,最終得以“始終保持領先一步于那些意欲取代其文化權力操控者地位的人”。 

  柯律格以這樣一部深切簡明的作品提醒我們,如果我們不再只是將士大夫們的賞鑒話語單純視為文人雅興的一種表現,或僅僅將之作為晚明士人對于嚴酷的政治現實的一種逃脫,而是將原本靜態(tài)的古董雅物置于一個與社會生產以及文化消費互為關聯的動態(tài)語境中去,那么這些“長物”也就不再是多余之物,相反它們成為一個時代物質文化消費的生動的言說者。 

  雖然我堅信,西門慶在今天,會被推許為有情懷的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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