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萍果等待村民到來
馬上就要60歲的謝萍果,從18歲開始,就是十里八鄉(xiāng)最受歡迎的男人之一。
1978年6月,高中畢業(yè)的他通過了“寫字”和“畫畫”的嚴格考試,成為江西省吉安市峽江縣“水邊人民公社”的一名電影放映員,兼“電影宣發(fā)”——畫海報,編號1562,工資18塊錢一個月。那是18歲的謝萍果夢寐以求的工作,在他看來,收入那都是次要的,最關(guān)鍵的是,他掌握了那塊神奇銀幕背后的秘密,以及方圓十幾個村的文娛生活。
南方的清明時節(jié),油菜花開得正好,雨也下得淅淅瀝瀝。我在水邊鎮(zhèn)要找謝萍果很容易,他不是在放電影,就是在位于石陽街72號的“水邊公社電影院”——這個聽名字就很有歷史感的老電影院,自2000年廢棄后,謝萍果住了進去當成家。
晚7點,天色漸暗,謝萍果在佩貝村村委對面小樓的墻上掛起幕布,因為只有一個人,屏幕掛得有點歪。之前我就很好奇,村民是如何知道什么時候、在哪兒、放什么電影?是靠微信群還是村口大喇叭?謝萍果同樣很好奇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疑問,“不用通知,大家就是會知道啊”。
這一定是屬于鄉(xiāng)村露天電影的秘密。
但也是有宣傳方法的,比如,謝萍果此刻就坐在木箱子上,氣定神閑地打開音響,開始放音樂,都是上世紀80年代的流行歌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在希望的田野上》《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請到天涯海角來》……音響聲音之大,城市的廣場舞那都是小兒科。效果也很明顯,很快,村民自備長椅、板凳、摩托、三輪等觀影設(shè)備,開始慢慢聚攏,拖著鼻涕的小男孩也跑過來,后面跟著喂飯的奶奶。
可以開始放了嗎?謝萍果略掃一眼,“再等等,百來個人差不多”,像一個胸有成竹的將軍——這絕對是他的主場。
天色完全暗下,人越來越多,是時候了!謝萍果從自制的藍色尼龍袋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臺智能投影儀,熟練地用手機連接后,打開優(yōu)酷,點擊一部在豆瓣暫無評分的電影,主人公的不凡身手立刻投射到幕布上。后來經(jīng)我查證,這部電影的準確名字是《霍元甲之精武天下》,但在場的觀眾告訴我,他們來看“霍元甲精武門”——就是嘛,這個名字多么簡單直接。
謝萍果深知村民的口味,“喜歡抗日的、武打的,外國的不要”。他自己很喜歡《泰坦尼克號》,曾在露天影院放過,但村民并不買賬,露絲和杰克遭遇大西洋一般的冷落。
顯然,謝萍果不是第一次看“霍元甲精武門”,他負責周邊17個村的放映,一年要放300多場。于是,空下來的他和我聊起當年的盛況。
謝萍果從小喜歡看電影,經(jīng)常跑到5公里外的一個“地質(zhì)大隊”看,單程就要走一個小時泥路,看得最多的是《閃閃的紅星》。在沒有手機、電視,甚至還沒通電的年代,看電影是鄉(xiāng)村為數(shù)不多的“夜生活”。“我第一次放電影是《51號兵站》,在禮堂,來了2000多人,座位都不夠”“在露天放,有人爬到樹上、圍墻上”……那都是屬于幾十年前一個電影放映員的驕傲。
那一套放映設(shè)備更是寶貝,放映機、音響、幕布、電纜線、手搖發(fā)電機……加起來有150斤。兩個放映員搭伴,每人挑70多斤,步行。有時候村子偏遠,他們放完電影也不回家,就睡老鄉(xiāng)家里。
在放正片之前,一般要放兩部中國農(nóng)業(yè)電影制片廠拍的科教片。科教片至今仍是鄉(xiāng)村電影的一個重要片種,一集十幾分鐘。在2019年3月的片單上,就有“窩溝封閉防蛀牙”“高血壓的中醫(yī)預防”“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致富之路”等,實用,村民愛看。
后來,步行變成了騎三輪車,膠片電影變成了數(shù)字電影,今年年初,兒子又給謝萍果買了臺“天貓魔屏”當生日禮物,讓村民和“城里人”能同步看到視頻網(wǎng)站上的大片。交通越來越方便,設(shè)備越來越輕,就是看電影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澳贻p人都玩手機啊!”謝萍果很清楚。
水邊鎮(zhèn)的露天電影放映史,是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個縮影。上世紀70年代,電影票價1毛錢,80年代漲到兩毛,90年代賣到1塊錢,2000年以后不要錢,開始公益放映。同時,能容納616個座位的電影院失去功能,謝萍果的工作場所也徹底轉(zhuǎn)移到了星空下。鄉(xiāng)村露天電影從2005年開始也免費。
放一場露天電影掙60塊錢,這是謝萍果唯一的收入來源。馬上60歲的他面臨退休,但由于沒有“編制”,也將沒有退休金。他原本有4個同事,后來都改行做生意、開貨車,每次遇到他們,謝萍果會有一點慚愧,“我沒掙到錢”。
為補貼家用,謝萍果的妻子開了一家小賣部,賣一些名字似曾相識的零食。她抱著孫女說:“電影就跟他的命根子一樣,從來不隨隨便便。”上世紀90年代,公家的放映機壞了,謝萍果自己出錢,陸續(xù)買了5臺二手機器,花了1萬多塊錢。妻子不高興:“賣掉幾頭300斤的豬,就買回來這個。”
但妻子對丈夫的職業(yè)顯然是支持的,不然這買機器的錢,怎么還是跟小舅子借的。她也曾是一名電影放映員,倆人曾一起去放電影。這種談戀愛方式,簡直是那個年代無與倫比的浪漫。
現(xiàn)在,謝萍果在電影院二樓專門辟出一間小小的“博物館”,整整齊齊地擺著他用過的膠片機、裝過機器的皮箱、訂過的《大眾電影》雜志……一塵不染。有人來“參觀”,他就翻出一盤膠片,放上一段,投射到一樓的白墻上,從小窗口望出去,儼然一個現(xiàn)實版“天堂電影院”。
離這座快成“危房”的電影院不到4公里,是峽江縣唯一的一家“國際影城”,正上映豆瓣評分8.3分的印度懸疑片《調(diào)音師》。清明小長假的黃金時段,影廳只坐了8個人——其中一個是我。與《調(diào)音師》同期“排片”的“霍元甲精武門”,正在佩貝村火熱上映,“單場”觀眾以百計——看來,露天電影并沒有我來之前想象得那么悲情。
村民謝廣平只比謝萍果小5歲,但堅稱自己是看著他的電影長大的。他沒去過不遠處的“國際影城”,謝萍果掛的那塊幕布是他的“IMAX”,“就在家門口,吃完飯,又能看電影又能走走”。70后謝希軍在吉安工作,清明假期回老家,抱著1歲的女兒站著看,“這是鄉(xiāng)村業(yè)余生活的一種補充,總有人不會玩手機,電視也看膩了”。
“內(nèi)容+社交”是商業(yè)電影的兩大要義。如今,謝萍果的露天影院跟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內(nèi)容更新速度,村子里的小廣場本就是社交的天然公共空間,我們需要大劇院,也需要廣場舞。如果換個說法,在星空下看電影,那可是多少文藝青年的夢想——這在水邊鎮(zhèn)唾手可得。
電影散場,村民散去,謝萍果把設(shè)備搬上三輪車,普通的一天結(jié)束了。謝萍果只去過一次南昌,在電影院看了一次電影,片名不記得了,只記得“效果就是好啊”,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明年60歲,謝萍果六十大壽的唯一愿望是,“還能把電影繼續(xù)放下去”。
(責編:宋心蕊、趙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