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慕名而去的是清水塘的水,讓我久久縈懷的卻是一座無名的小橋，一棵柳樹，一頂平常的草帽。
清水塘的水，其實(shí)夠好了。從頭塘以下，一川清流，穿村入寨，一路逶迤向西匯入酉水。因流向之故，被稱為倒流河，這在巴山水系中，已獨(dú)具個性。崇山峻嶺中，硬生生劈開一條跌宕之路，即如當(dāng)年的關(guān)公，憑一把青龍偃月刀，過五關(guān)斬六將，這不僅需要一身膽氣一腔豪氣，更需要滿懷情義。山涵水脈，山聚水氣，這份血肉粘連，怎可分割，清水塘便不惜晝夜的對這片土地反哺，感恩之心，原來山水尤甚。而今，一泓凈水已難尋找，而清水塘水底纖巧的流云、戲水蜻蜓的輕盈曼妙、游魚的追逐嬉戲、石板上舒緩的搗衣聲，在這陽光熾烈的夏日，緊緊揪住了我的眼眸。水邊的田地和人家，似聽任于水的頑皮，一味的退讓著，被寬闊的溪流往山邊擠，直到無可退，窄溜溜的踮腳在岸邊，傾聽著水流不倦的歌唱。山循山脈，水循水路，這是自然的大手筆，山的偉岸和水的旖旎，相襯相托，把孕育和涵養(yǎng)、把灑脫和豪邁，抒寫到毫微處。山而樵，水而漁，清水塘人便有了生活的棲息地。百十米的山川，竟然一溪獨(dú)大。水豐農(nóng)事興，看看導(dǎo)入稻田的灌渠，地里水嫩嫩的菜蔬，和曬場里隔年卻仍然金黃飽滿的谷粒，就不難理解清水塘人的幸福，伴水而生。
進(jìn)入清水塘，所見的人事也時刻提醒我，這是山里的水鄉(xiāng)。先遇到一個八九歲光景的男孩，赤膊赤足，腰里勒一大紅短褲，拿一魚簍在溪流的回水灣捉魚摸蝦。一根柳條上串著的四五尾巖殼魚，尾巴還在撲棱棱的擺。打算和他說話兒，他噓了一聲，示意我們噤聲，生怕把魚群驚了，儼然已是一個頗有經(jīng)驗的漁人。沿溪而上，三五步、十?dāng)?shù)步，總有持各樣漁具的農(nóng)夫或農(nóng)婦，在溪水里忙活著。近岸的草地上，竹簍篾筐里蹦跳的有魚有蝦。也有三、五個垂釣者，相隔六、七步，坐在低矮的木凳上，旁邊放一只紅的綠的塑料桶，手里握一柄釣魚竿，靜靜的注視著水面。那神態(tài)，仿若這世間事與他們毫無瓜葛，心被浮筒拖往水下了?？此麄兏魇礁鳂拥恼陉柮?，就知道是外鄉(xiāng)人，來這里度周末。看半天，起鉤的不多，卻不見他們急躁，抑或挪個地方，仍然平靜地擺弄著釣竿。想來，垂釣之樂，未必在收獲的大小多少。等候里，隨時光流水靜靜去，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智者之樂，釣者悟矣！
清水塘多橋。十來里水路，大大小小的橋十好幾座。有凌空如翼的石拱橋，也有鋼筋水泥的公路橋，最惹人愛的卻是二塘下的一座小石橋。寬不盈丈的溪流上，小小石橋秀美纖巧的站在樹蔭里。我們盤桓在小橋邊時，住在橋邊的一位老人從屋里出來和我們聊上了。據(jù)他介紹，小橋有百歲之齡了，是村里的大戶人家為感恩家道興旺，請最好的石匠建起了這座小橋。歷史上的清水塘人因水而豐衣足食、人丁興旺；也曾因水而遭災(zāi)、大水漫田導(dǎo)致顆粒無收。修橋，就成了村莊心愿的表達(dá)。只是這座小橋，樣子太玲瓏了，堪與江南水鄉(xiāng)周莊、烏鎮(zhèn)的小橋媲美。雖然藤蔓覆蓋了部分橋身，仔細(xì)看每一塊石頭都經(jīng)過了精細(xì)打磨，橋拱的弧度勾勒出最佳的視角效果，從容大氣的展現(xiàn)出溪水暢流縈回的婉約和優(yōu)雅，雖無橋欄桿，卻恰到好處在兩邊各置一塊光滑的石墩，趕路的人可以歇腳，風(fēng)雅的人可以舒緩的看景，大人們也不必操心玩耍的小孩子會跌落溪中。橋面呈梯形，兩端鋪設(shè)有五級石階上橋，與橋拱美麗的弧形相照應(yīng)，多了立體的畫面感，也讓橋上的人能看到村莊的更深處。顯然，這樣的橋，初衷是為了方便村民出行，卻無意間把村莊的審美情趣和胸襟，自然的展現(xiàn)給山水和外來人，雕琢出生活的細(xì)膩和質(zhì)感。若溪流是少女一頭烏發(fā)，這些橋梁則是束發(fā)的緞帶，循規(guī)蹈矩中蘊(yùn)藉著野性的飄逸。這些臥波的虹影，一簾簾掀開了村莊的靜好。
看過小橋，又被溪邊一根楊柳樹所吸引。枝干繁茂斜逸，團(tuán)團(tuán)的罩在溪流上。近地的枝葉間，一縷縷紅綢火苗樣格外引人注目。給巨石、古樹披紅掛彩，辟邪、避災(zāi)、祈福是土家村落常見的方式。只是柳樹的縷縷垂絲與隨風(fēng)而動的紅綢相互映襯，把紅配綠、丑得哭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徹底的顛覆了，柔柔的風(fēng)牽動柔柔的柳綠和柔柔的綢紅，村民千萬個隱秘的心事柔順的表達(dá)在這里，等天地山水來閱讀。平安和幸福，是村莊最原始的追求，敢于把心愿曬在陽光下，在大自然懷抱里尋求精神的慰藉和庇護(hù)，這是土家人的簡單、直白和坦誠。楊柳樹下，有厚厚一層鞭炮燃放后的碎屑，仿佛那一陣陣噼里啪啦的混響，跌落在塵埃里，濺落在溪水里，變成震山的回音，激蕩在清水塘的晝與夜。楊柳樹是否神奇，是否能讓眾人遂愿，問周圍的村民。他們含笑不語。沒有比微笑更精準(zhǔn)的答案了。有了開懷一笑，我還需問什么呢。信則有，不信則無，神，自在心中吧！
且行且看，不覺時至午后，火辣辣的日頭高照，同行的男士們開始還笑女士們矯情，打起太陽傘游清水塘，不是多余嗎。蟬鳴聲中，男士們已是汗津津了，提議去農(nóng)家歇會兒涼。穿過一座小小石橋，一只大黃狗竄出來沖我們汪汪的叫，院壩里正在翻曬谷子的老爺爺趕緊過來，說它是親熱你們的，不得咬客人的。招呼我們進(jìn)屋坐下，把自己喝的梨茶端出來，邊斟邊說：快喝幾口，梨茶解暑的，看你們曬成糊鍋巴了。許是真口渴了，梨茶入口涼悠悠中有絲絲甜味，誰也不顧忌淑女紳士范了，咕嘟嘟的下喉，頓時汗收燥斂。一個六、七歲小女孩在埋頭做作業(yè)，過去看她在畫畫，畫面上一個小女孩正在溪水里抓魚呢。我笑著問她，畫的是不是你？小女孩說，你真聰明，是我呢，我抓很多很多的魚，等我爸爸媽媽回來吃，他們好久都沒回來了，一定想吃清水魚了。老人接過話頭說，兒子、兒媳每年的年頭就出門打工，到年尾才回來一趟，自己帶著小孫女在家，把幾畝水田伺候好，喂兩頭肥豬，過年時一家人聚攏了，才有吃有喝的，光賺幾個錢，清水塘這么好的田土，荒掉了多可惜。頓了頓又說，唉，人老了一年氣力不如一年，恨不得把日子拴在橋上，等我多種幾年田了再老，年輕時我一個人種十五畝水田，不要請工幫忙的。其實(shí)，進(jìn)院壩我們就看到了，曬在壩子里的谷子，一粒粒金黃飽滿，不是好把式，哪有這樣的收成？年輕力壯的去遠(yuǎn)方了，老人帶著孩子守著土地，守著村莊的根基，讓村莊上空的炊煙不絕，這樣的情形，又何止在清水塘呢？好在清水塘的游人漸多，沿路辦起了不少的農(nóng)家樂，很多年輕的身影忙碌在村莊里，古老的村莊泛起了一輪新的生機(jī)。告別時，老人送我們到場壩里，又喊我們等等，反身進(jìn)屋去拿了一頂草帽出來，遞給同伴說，太陽大呢，莫曬燎皮了。同伴接過草帽說，好好啊，給您押點(diǎn)錢吧，走時給您把草帽送過來。老人一下就黑了臉，不高興的說錢就那么好啊，給錢我還不借呢，拿去吧，還不還都行，一頂草帽我還送得起。
出門走很久了，同伴還在拿著草帽左看右看，像有什么古怪。問他看啥。他說，看人，看人心呢，這清水塘，山青，水清，人更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