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望畫像
黃公望,中國元代山水畫家,字子久,又名大癡道人,平江常熟人;“幼習神童科,通三教,旁曉諸藝,善畫山水,師董源,晚年變其法,自成一家。”(元·夏文彥《圖繪寶鑒》)。黃公望在吸收五代、北宋北派水墨山水畫成就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揮了取之于“造化”,融匯于“心源”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使筆墨造型與語言形式從自然情境的意象表現(xiàn)向自由之境的聊寫心中丘壑的高度提升,不光強化了自身的藝術(shù)風格特點,并且讓中國式寫景繪畫實現(xiàn)了由有我之境向無我之境的跨越,充分體現(xiàn)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文人畫藝術(shù)境界和品格。后世因其杰出的山水畫藝術(shù)貢獻,將他與元代王蒙、吳鎮(zhèn)、倪瓚并稱“元四家”。
黃公望本名陸姓,名堅,因早年過繼給浙江永嘉黃氏而更名。他曾為小吏,后一度因受累系獄,中年以后入“全真教”;工書畫、詩詞,善散曲,通音律;天命之年學習山水畫,師法董源、巨然,兼及荊浩、關(guān)仝、李成等,并受趙孟影響;因參透世事,故避世隱居、甘于寂寞,抱持“坐看鳥爭林”的人生態(tài)度,放浪于江湖之間,詩酒自娛,往來于杭州、松江、虞山一帶,傳道賣卜,當然也與道中友好交集尋樂。他久居江南,常常攜帶筆墨在虞山、三泖、富春等地游歷觀賞浙東山水勝處,凡領(lǐng)略江山釣灘之地,無不帶紙作模寫速記。
明代王紱《書畫傳習錄》中有載:“子久《山水訣》,最有思致。……居虞山,尤于四時之陰霽,晨昏之變幻,探閱搜尋,殊有冥通元遇,非外人所得知。故其筆墨之趣,云林以邁逸頗為當矣?!笨梢婞S公望作畫不光是遍踏勝處攬妙景,尚能搜盡奇峰入畫來,師從造化,又別出機杼。
黃公望是文人畫發(fā)展的一個高標。明清以來,繪畫界曾出現(xiàn)過“家家子久,戶戶大癡”的情況,“元四家”是明清繪畫的楷模,而黃公望幾乎毫無爭議地被推為四家之冠,甚至有人將他比作書壇王羲之。歷代以來,海內(nèi)外對黃公望及其作品的研究介紹多多。同是出自他手筆的著名代表作《富春山居圖》手卷,描繪浙江富春江一帶初秋景色。卷中峰巒坡石起伏變化、云樹蒼蒼疏密有致,其間溪山飛泉、平沙汀渚遠近得宜;高崖峻壑、云岫雜樹掩映次第;村落亭臺、漁樵舟楫交錯富有情趣,“景隨人遷、人隨景移”的特點使此畫達到了步步可觀的藝術(shù)效果,成為海內(nèi)外藝術(shù)愛好者熟悉的經(jīng)典之作。而其他同樣傳世的黃公望作品如《富春大嶺圖》《天池石壁圖》《丹崖玉樹圖》《剡溪訪戴圖》《快雪時晴圖》卷和《九峰雪霽圖》等也都各有特色,令后人寶愛。
九峰雪霽圖(中國畫) 黃公望(元代)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九峰雪霽圖》軸,元,黃公望作,紙本,墨筆,縱117cm,橫55.5cm。鈐“大癡”“黃氏子久”“一峰道人”。
鑒藏印有:“怡親王寶”“江夏”“黃樓”“安儀周書畫之章”“晴云書屋珍藏”“大玉主人珍玩”“古香書屋”“黃氏仲明”“儀周鑒賞”“棠村審定”“蕉林”等十余方。
是圖作于元至正九年(1349年),為黃公望81高齡之作。該圖系畫贈江浙儒學提舉班惟志,時值正月春雪,有感雪霽寒意,畫意肅穆靜謐。圖中的中、近景以干筆勾廓疊石,坡邊微染赭黃,遠處九峰留白,以淡墨襯染出雪山,是黃公望簡繁合一的精品作。
著錄于:《法書名畫見聞表》、《清河書畫舫》卷一一、《真跡目錄·初集》、《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一八、《大觀錄》卷一七、《墨緣匯觀·名畫續(xù)錄》、《圖畫精意識》。
【名畫新觀】
九峰雪霽圖
中國繪畫歷史源遠流長,留下了一批珍貴的傳世名畫。這些畫如同靜靜綻放的花朵,如何嗅得到芬芳,看得到色彩,悟得到情感,是對觀者感受力、聯(lián)想力的考驗。本版邀請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馮遠與北京大學教授朱良志兩位專家,開設(shè)《名畫新觀》欄目,與讀者共走一段“讀畫”的藝術(shù)之旅。
此欄目將進一步梳理和遴選傳統(tǒng)繪畫杰作,重點推出一批藝術(shù)價值高、較少為大眾所知的繪畫精品。希望通過專家的研究和解讀,讓沉睡的、靜止的典藏活起來,推動大眾美育,弘揚中華美育精神。
《九峰雪霽圖》是黃公望雪景山水畫杰作之一,是作絹本水墨,縱橫117×55.5厘米。該圖右上方自題有云:“至正九年春正月,為彥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兩三次,直至畢工方止,亦奇事也。大癡道人,時年八十有一,書此以記歲月云?!弊髌穭?chuàng)作于1349年,畫贈一位字彥功、名班惟志的官員文友。
大癡道人筆下的九峰山,一說是松江一帶的九座道教名山,時稱九峰一絕;另有一說系地處浙江湯溪縣南,北臨富春江上游水系之一的信安江,其地山勢高聳、峰巒秀拔、巖洞玲瓏,傳為仙人嘗居之地。但是以黃公望八旬耄耋之年的身腿,想必難以在秀峻高聳的群山之中攀緣冶游模寫,應可能是在晚年長居之處的三山株林塢小洞天,抑或是虞山或杭州南山筲箕泉草庵,憑著了然于心的記游心摹,在“當晨嵐夕照,月色當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黃公望自題《秋山招隱圖》)中,得觀春雪大作兩三回,為文友作雪霽圖了。
《九峰雪霽圖》所作之時,正是黃公望同時創(chuàng)作歷時三四載方得完備的《富春山居圖》卷之間(即至正七年至至正十年)。江浙之地素來寒不掩綠,隆冬雖有降雪,卻少有大雪盈門。而《九峰雪霽圖》畢工于至正九年三月乍暖還雪之季,大癡道人筆下白雪皚皚籠罩下的九峰山,不復有江南陽春清朗之意,卻有北方積雪盈尺的深冬之韻。陰郁的天空與盤繞的如墨春水,營造出的是一派意態(tài)蕭然、靜寂凝結(jié)的氛圍。得觀此圖,頓覺森森寒意來襲,恍若置身北國冬日的深山雪谷之中,足見荊浩、關(guān)仝、李成的山水畫風格對黃公望藝術(shù)的影響之深。不唯如此,《九峰雪霽圖》通幅的經(jīng)營位置,也體現(xiàn)著北派山水畫作層巒疊嶂的構(gòu)圖特點:氣象中正、開闔敦實、營構(gòu)飽滿、穩(wěn)中寓奇、奇險相倚,與黃公望其他數(shù)幅豎式構(gòu)圖的山水畫作相比,無論是從視覺直觀還是深入品賞,《九峰雪霽圖》的結(jié)構(gòu)布局都是最為完整和無可挑剔的。
在該圖創(chuàng)作中,黃公望一反他經(jīng)年熟諳的山水畫營造模式,吸取了北宋山水畫中經(jīng)典的結(jié)構(gòu)圖式,章矩謹嚴,險穩(wěn)互補,虛實相生,但又獨具一格。是圖甫一觀望,滿幅像是以大小、方圓不同形狀的幾何形體塊,棱次交錯,按構(gòu)圖的主次前后位置需要,左右分置組合排布,呈現(xiàn)出有意味的形式感。與元代同時期前后畫家的作品相比,此圖表現(xiàn)出獨到鮮有的視覺效應,庶幾與現(xiàn)代設(shè)計中的某種平面構(gòu)成意趣暗合。
《九峰雪霽圖》畫作的正面中心突出了亭亭兀立的主峰山石變化,嶙峋峻峭、奇倔勁挺之形狀直接迎門;峰巒之上的勾勒點厾示意著灌木雜樹的枝干突破雪被,與峰頂上成片叢樹適成對比,相映成趣。黃公望有意將變化豐富的巖崖通過中鋒筆墨的型塑,表現(xiàn)出經(jīng)積雪覆蓋的石質(zhì)紋理,將畫作的視覺重心刻意引向中端偏下,以形成畫面秤砣壓卷的分量。而主峰下端的石灘釣巖則四向伸展,穩(wěn)穩(wěn)地扎進溪澗流水之中,外輪廓講究且變幻有致,又在畫面兩側(cè)添加斷巖、崗阜和錯落相契的樹石,以呼應河澗的流向,還巧妙地設(shè)計將流水上游的源頭隱在主峰背后,讓水的流向曲折環(huán)繞灘石成U字形向右側(cè)四分之一下端流出,表示九峰山泉與山石互為依偎。而溪澗下游的林樹叢中透出房舍屋宇,說明九峰山中自有人家,增添了人煙且具居游之意。整個畫面的下部無疑是作者精心組織、著意描繪的,豐富但不瑣碎,不同體積大小的山石置列聚散相宜,是謂畫作的精彩之處。畫面上部、主峰背后的層累諸峰,則以大塊不同形構(gòu)的平面式處理,概括又稍加平染,依輕重疏密先后排列。左側(cè)連片以求整體,右側(cè)則多峭拔沖天之峰,奇險相生,唯憑畫面右下方內(nèi)向石巖壓角而成均衡之勢,右上方又補款題致全幅畫面不偏不倚、穩(wěn)固有嘉,堪為絕構(gòu)。還有后世藏家珍愛,竟然在畫作頂部正中鈐朱印“怡親王寶”,此雖敗壞了《九峰雪霽圖》的高遠、深遠意境,但在落印矩制上,倒也讓畫面更平添了中正端莊氣象。
如果說在《富春山居圖》中,黃公望以比較松靈放逸、枯濕濃淡相間的筆調(diào)徐徐寫出綿延起伏的山丘,兼施以披麻皴略帶斧劈皴技法,濡染山水之煙,以平遠之法沒骨染出遠岫渚巒,又隨性展卷,任由延伸,盡得心中丘壑的話,那么,在《九峰雪霽圖》中則突出以中鋒線條結(jié)構(gòu)山形脈絡(luò),其用筆勁健方斫,皴紋極少,筆意求取簡遠,體格俱方而厚拙繁簡有致。在山石處理上,黃公望先施以淡墨造型,緊要處復以重墨再勾,繼而還用淡墨籠之。其棱脈麄壯愈見其厚,有助山石、崗臺、屏障之勢更具神采而呈九峰山形凹凸之感。遠山則略加平染過渡,表示出前后層次,形成平面以襯托主峰崖巖紋理結(jié)構(gòu)的復雜變化,主次分明而勢脈相連。黃公望以全然不同于《富春山居圖》的技法表現(xiàn)出不同景致的山水意趣,此法在《快雪時晴圖》和《剡溪訪戴圖》中皆有使用,形成了黃公望面貌獨具的筆墨語言。
“留白”,在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中,常常具有以虛寓實、以少勝多、暗喻天地時空之意。在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中,留有空白則是為了表現(xiàn)雪、雪景和空間感?!霸蒲╋h揚,不待鉛粉而白”(唐·張彥遠句),古代畫家凡以絹本作工筆、寫意畫,多以鉛粉填染以示色白。五代畫家荊浩和黃公望根據(jù)自身實踐創(chuàng)意“借地為雪”,亦即留白為雪,《九峰雪霽圖》用的便是該法。畫家在質(zhì)地素白的絹上,先以淡墨線條勾勒山巒景物之形,所用線條中、側(cè)鋒兼而有之,山石似用行草筆法,疏朗挺健,含蘊蒼茫渾厚;樹木房舍用篆籀筆法,樸厚圓豐、筆簡而無繁絮之妄;筆線沉郁澀放,筆意精煉而富意趣,筆墨自然不事雕琢。根據(jù)山形的石質(zhì)和整體環(huán)境渲染的需要,分別施以濃、淡、干、濕,染出山景輪廓、坡角石巖凹凸陰陽而令運墨五色俱,再加筆墨點劃的縱橫和視畫面需要略施皴法,更以濃淡不均的墨青色,按照以黑襯白對比的原則,渲染天際和溪澗流水,逼出白雪籠罩的九峰山一派蕭索荒寒的素白之境,將畫面的氣氛烘托得令人“直入其境”。誠如清代吳升《大觀錄》所贊曰:“創(chuàng)前人所未造,示后人以難摹,尤妙在生面獨開,仍不露自家墨法,一片精采神來氣來作也?!?/p>
《九峰雪霽圖》與《富春山居圖》同樣,嘗有慕名者求問,黃公望畫的哪一段富春江、九峰山哪一景,且有好學研究者孜孜以求證其詳。須知這兩幅傳世之作均是在黃公望79至83高齡時所作,因此此二作的圖景應非作者傳移模寫紀實創(chuàng)作而來,而是假托了富春山水、九峰山景表達了黃公望后半生對家國河山、自然勝景的摯愛,以澆胸中塊壘。他主張師造化,身體力行地隨時模寫好山好水,但又不以刻意描摹真山真水為旨歸,而是借山水明晦的萬般變幻,抒寫人生浮沉的千種意趣。在一種平淡靜寂蕭然的物外情境中,通過筆墨流瀉出所見所愿所好的自然景觀和郁結(jié)之氣,四時風雨盡收筆底的心志情趣。此一山一水似富春江、九峰山,亦不是富春江、九峰山,又還是富春江、九峰山,圖寫之旨,唯意境二字耳。也許在黃公望的心性中,此二景只是創(chuàng)作主題的媒介,在與友朋同好悠游交往相互饋贈之際,經(jīng)意寫來,信手揮去,未曾有刻意造作苦求之意,卻不意成為中國美術(shù)歷史中的經(jīng)典佳作,令后人稱頌膜拜不已。
黃公望享年85歲,卒。明代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有言:“黃大癡九十而貌如童顏;米友仁八十而神明不衰,無疾而逝,蓋畫中煙云供養(yǎng)也。”
(作者:馮遠,系中國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作品多以反映歷史題材和現(xiàn)實生活為主,代表作品有中國畫《屈賦辭意》《逐日圖》等。)
[責編:龐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