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子
我爹乃文藝圈資深編劇一枚,逢人多把話題往劇本上扯,搖晃著發(fā)量遞減的大頭,興奮時手舞足蹈,或不知不覺彎腰駝背,很不“文藝范”。大姑媽恨鐵不成鋼,說他忘挺腰、忘直背,有啥穿啥沒造型,趕不上大院守門的。不像某鄰居,昂首挺胸,常年披個彩色圍巾、戴個黑框眼鏡,聊聊熱點潮事。
爹上班時是什么狀態(tài)不知道,反正回家了,碼文字、讀書報、改稿子,還愛發(fā)呆,絞盡腦汁,存心讓頭頂毛發(fā)無營養(yǎng)嘛!多年的棋、球愛好,也早拋到爪哇國去了,自然與時尚沾不上邊。我看著他,就想笑。
笑歸笑,可不能放任自流。因為我不能隨時監(jiān)督,所以想了幾個對策。對策一:鼓勵。冬天太冷,偶爾見他戴了鴨舌帽,品位稍微提升了,我趕緊拍照發(fā)朋友圈,使勁夸獎一番。對策二:購物。時尚的保溫杯、按摩器、錄放器、足浴片、衣褲皮鞋、港澳食品,網(wǎng)購快遞給我爹,催其附庸風(fēng)雅一番。
然而“潮”了幾天,進三退二,甚至故態(tài)重萌,令人沮喪。不記得何人何時塞給我爹一紫砂壺,撞到爹的興奮點子上,成了他下班在家的標(biāo)配。迷你的壺身,正好單手托住,我爹常沏點綠茶,抱在懷里邊忙邊嘬幾口,因容量有限,喝不了幾口就要加水。無論春夏秋冬,看書、看報、上網(wǎng)、發(fā)呆、打電話、繞圈走,都顯擺出“一壺在手、天下我有”狀。嘿嘿,居然舍不得把壺拿到辦公室去用,視其如珍寶,不過倒是添了些許“文藝范”。
可我爹紫砂盲一個,壺是否真的紫砂堪疑。我很瞧不起這壺,又小,又不保溫,造型也普通。有幾次我從嶺南返回武漢,給他買了保溫杯,結(jié)果再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還是捧著這個。為什么離不開紫砂壺,也確實難以揣測。比如他手腕上戴了幾圈不明材質(zhì)的小珠子,刷著三種顏色的油漆,卻喜感十足地吹噓:“好友塞給我時,說開過光的”,以此證明來歷不凡。哈哈,老爹和其他文藝圈人,終于同“病”了,風(fēng)雅起來。
身邊有人收集紅木家具、種花養(yǎng)鳥的,也有為了某件物事上山下海、開車去山溝里淘寶的。若有人問起來歷,也可以講點故事,顯示其或稀有或特殊的背景出處,進而贏得看客們一片難辨真假的贊賞,想想也很酷炫。然而,不見我爹編排紫砂壺的故事,抑揚頓挫地宣講。這風(fēng)雅呀,仍然業(yè)余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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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過惟一有關(guān)的故事,某天,我爹竟然托著這壺出門去當(dāng)藝術(shù)系列的評委,遇到某處長,問他,“啊,您玩紫砂壺???哪天約幾位朋友,選個雅廳,聊聊?”我爹在家轉(zhuǎn)述這個故事,說到“玩”字時,一手抱壺,一手拍膝,頭微仰,嘴角上揚,呵呵而樂,洋溢著位列仙班的得意??梢晦D(zhuǎn)身就忙別的去了,不見他真的赴“紫砂之約”。我估計,那位處長看到這壺的外觀,恐怕會想,如此不惜壺的壺主,無法深入開展話題,還是敬而遠之吧。我之所以這么顛覆爹的轉(zhuǎn)述場面,是觀察我爹雖有端紫砂壺的持久勁,堪比他把寫作堅持到天荒地老,然而,恐怕他下輩子的興趣點,才會轉(zhuǎn)到玩紫砂壺這方面。
由于經(jīng)年累月的使用,壺已成黑褐色,內(nèi)外都有厚厚的茶銹。而真正養(yǎng)壺之人,會每日趁泡茶之際溫壺時,輕輕用濕毛巾或清潔濕布,擦拭壺提,水印旋擦旋干,重復(fù)多次,壺溫稍降后,亦可用手摩挲,因手掌有油汗,有利于壺體光潤。明人周高起說過:“壺經(jīng)用久,滌拭日加,自發(fā)黯然之光,動手可鑒?!庇谑悄橙?,我趁爹沒有捧壺飲用的空隙,求助于百度洗壺知識,把壺放在鍋里煮了,然后用百潔布和牙刷,并動用我的指甲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清理。我爹對于紫砂壺僅僅停留在附庸風(fēng)雅的水平上,看來死活不會再往前風(fēng)雅了。
看到清潔后的紫砂壺,我爹史無前例地?zé)崆橘潛P,稱比我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強,讓爹活出自己的喜樂。嘿,贊揚還捎帶責(zé)難!爹也曾有過“風(fēng)雅”規(guī)劃,說要弄個大房子住住之類,卻總不見付諸實施。顯然,現(xiàn)存的風(fēng)雅直通車,爹是愿意坐一坐的,但是時間和精力成本不能昂貴。我只能結(jié)合爹的編劇方式和生活喜好的小小范圍,不用他多費勁使力地享受才成。洞悉之后,決定不再繼續(xù)過往。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爹樂此,盡孝投其所好便是。
對于紫砂壺、珠串手鏈之類的時尚物件,他不去觀察材質(zhì)優(yōu)劣,懶得了解工藝流程,估量不準(zhǔn)價格高低,有時也會鬧笑話。紫砂器具和綠茶絕非“黃金搭檔”,在廣東、海南、福建、臺灣以及東南亞一帶,宜于盛放烏龍茶??墒牵汀按蟛璋浴标懹鸪錾叵嗤奈业?,卻用紫砂壺來泡綠茶。
爹這不深究的懶惰,如果我“上綱上線”,與當(dāng)下被頻頻倡導(dǎo)的工匠精神,好像也相悖呢?工匠精神,即嚴謹精細的造物之道。窮其一生去追求一門技藝的工匠中的極品——大師,在廣告宣傳、企業(yè)文化培訓(xùn)中,廣受追捧。而大師制作的大小物件,價格十倍甚至百倍于同類商品。大而言之,我們感嘆春秋戰(zhàn)國青銅器的大氣磅礴、兩漢玉石配飾的飽含韻味、唐宋陶瓷器的繁華絢爛、清明瓷器的玲瓏精細,都在贊賞傳統(tǒng)深厚的工匠精神,實在了不得!我爹怎么就不追尋、發(fā)揚呢?
我想做一個孝順的女兒,只好向父親的“淺層附庸,懶得深究”妥協(xié)。在故宮博物院等處參觀各類珍貴物件的時候,一方面留連于精美工藝之大道,慨嘆古代工匠之智慧無窮,某物件的價值幾何,標(biāo)明其材質(zhì)、技術(shù)、出品人,就身價倍漲增值不少;另一方面,通過提示說明也得知,這些物件的工藝之珍貴,除少數(shù)被工匠和物件愛好者單獨把玩、被豪門收藏者斗奢比富、進博物館供大眾觀賞外,實際上更多是被不同時代和地方的人們,用來插花、吃飯、洗臉、焚香、溫床的。其價值取向,需要在踏踏實實的日常生活使用中,被確切地感知和體驗。能夠把珍貴物件的工藝與生活相結(jié)合,使物件工藝化,物用其用,實用適用,用者心安,心安則美。我想,這是不是對工匠精神的更接地氣的大眾化領(lǐng)悟呢?
我爹若是紫砂壺的從業(yè)者、珠串手鏈的手藝人,按照工匠精神,應(yīng)該日新不已,精益求精,朝著工匠大師的方向,日夜兼程。若是珠串手鏈的粉絲,或是紫砂壺的迷戀者,建個朋友圈,談一談,聊一聊,追尋大師足跡,品味偶像遺作,亦無可厚非。而他偏在上述兩類人之外瀟灑著,局限自知,短板尚存,強項不缺,長處醒目,在哪座山上唱哪座山的山歌,活出精彩的自己。
紫砂壺也好,珠串手鏈也罷,我爹湊湊趣,趕趕熱鬧即可,終究只是日常生活的小樂趣。倘若非逼他比照上述兩類人那樣生活,非自己所長、所強、所愿去追尋,去深究材質(zhì)、技術(shù)、出品人,那就活得太不像自己,舍本逐末了。紫砂壺、珠串手鏈,端在手中,套在手腕,喝茶聊天讀書看報,處處皆可安放己心,我爹活出了自己的自在。
為什么要這樣想呢?也許是源于父女一脈相傳的對非特定物件的隨意和不深究吧。《心經(jīng)》說,行甚深般若,渡一切苦厄。物用其用,心安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