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卓群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生活中的故事更是形形色色。
這里講的是上世紀70年代初,發(fā)生在一個小山村里的故事。
一天上午,大隊的廣播喇叭播出通知:三小隊的何有才到大隊部來拿包裹。一散工,他不顧腳上還有泥巴,匆忙穿上破解放鞋,飛快地跑到大隊部。一進門,就上氣不接下氣地找管事的石會計拿包裹。這時,大隊支部書記正好經(jīng)過,何有才忙走上前去打招呼:“表弟,您忙!”聽說是何有才的哥哥寄回的包裹,支書好奇地問:“里面是什么寶貝,能讓我見識見識嗎?”何有才三下五除二打開布包,拿出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看上去雪亮雪亮的,摸著柔滑柔滑的。周圍的人好生羨慕,支書也忍不住想托何有才買一件。
晚上,何有才跟老婆商量,“今天支書表弟看到這件背心,別提多喜歡了,想讓大哥幫他買一件寄回來。不如把這一件送給他算了,你說怎么樣?”他老婆一聽,很不情愿。何有才摸著下巴,說:“把背心送給他,說不定還能得到點好處呢?!彪m然被老婆挖苦了一番,何有才還是認為,“他是個明白人,得了我的背心,會讓我當小隊的隊長呢!”
第二天,何有才起了個大早,把背心包好,高高興興地出門了。剛走到灣門口,聽到有人喊他,是一位叔伯姨娘的兒媳婦?!奥犝f你有一件羊皮背心,能不能讓給我。公公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買給他冬天暖暖背。”何有才故作為難地說,“表妹,你莫怪,我昨天就答應人家了?!蓖£牭睦蠋熐『媒?jīng)過,看見何有才,不由暗自發(fā)笑。頭天晚上,他也曾找過何有才想買那件背心,而何有才一心只想送給支書。
何有才告別了表弟媳,向支書家走去。走到門口,正準備抬腳進門,支書的夫人出門來了。這女的長得不錯,見人總是一臉笑,又會說話。她一見何有才就笑呵呵地說:“表哥來了啊,快進屋?!焙斡胁殴Ь吹貑?,“表弟出去了吧?”“他在家里,昨天晚上大隊開會,回來得好遲。你找他有事吧,我去叫他?!焙斡胁琶φf,“不要叫他,晚上開會耽誤久了,讓他多睡會兒。當一把手不容易,勞神?!彼麄冋f著話,支書出來了,一邊用手理著向后的頭發(fā),一邊問,“表兄,這么早來,有什么事?”何有才一笑三音地說:“昨天晚上,我和你表嫂商量,把這件羊皮背心送給你,冬天暖背?!敝芸蜌猓硎疽諆r付錢。何有才趕忙回答:“我們是割不斷的親戚,要說給錢,那就見外了?!敝鴥煽谧佑质且环蜌?,最后還是收下了。
送走何有才,支書大姐提醒她丈夫,“有才表哥是‘煤油爐子生火——心眼兒多’。他今天來送背心給你,一定打著什么小九九?!薄拔抑溃遣粫姿蜄|西給人的,肯定有什么想法。”過了一會兒,他拍著腦袋說,“啊,是不是想當小隊的隊長呢?很有可能?!?/p>
為什么何有才那么想當小隊長呢?有人這樣說,小隊長也在百人之上,別看官兒不大,可大權(quán)獨攬。他說扣你的三基本,你只能乖乖接受,他說不稱口糧給你,你也只有干瞪眼。
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的冬月,往往在這個時候搞大會戰(zhàn)。不是集中全縣的勞動力,就是以公社為單位,或改建公路,或修正大寨田。
一天,支書在公社領(lǐng)了任務回來,立即召開大小隊干部及黨員會議。在會上,他認真地說:“今天公社黨委要求,明天開始參加公路改建的大會戰(zhàn)。時間緊,任務重,一定要上足勞動力,務必在年底完成?!蓖A似?,他接著說:“往年在大會戰(zhàn)中,我們的黨員干部大都很積極,努力完成任務。但也有個別小隊長是老油條,缺少學大寨的干勁。今天我也不點名,各人是烏龜吃螢火蟲——肚里明白。”話音剛落,有個說話慢吞吞的人說:“我知道,你是說我。想換人就直說,我們小隊的能人有的是。”支書正好順水推舟,提議重新選三小隊的隊長。大隊其他的副手知道說了也白說,就請支書定。支書毫不含糊,“既然這樣,那我就提個人,何有才怎么樣?他能吃苦,還有階級斗爭覺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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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何有才高高興興地走馬上任了。第二天,他起得特別早,像‘出嫁的姑娘——滿面風光’,跑東家,走西家,通知各家各戶的男女勞動力去參加公路改建的大會戰(zhàn)。他還在暗暗地給自己打氣,我是大隊一把手親自提名的新任小隊長,第一把火一定要燒好。
會戰(zhàn)結(jié)束回來,已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各家各戶都要殺年豬了。當時牲豬有上調(diào)任務,實行購半留半的政策。何有才的老婆幫生產(chǎn)小隊放牛,有時間打豬草。他家每年總是上調(diào)一頭豬,自家殺一頭豬過年。會戰(zhàn)一回來,何有才就把屠夫叫來把年豬殺了,備了一大桌子菜,熱情地去請支書到家里喝殺年豬酒。
一開席,何有才就高高舉著酒杯,恭敬地說:“我非常感謝您的信任,讓我當小隊的隊長。”一把手鼓勵他說:“你有能力當隊長,好好干,把生產(chǎn)搞好,恭喜你家明年的年豬更大?!焙斡胁爬掀诺拇蟾缫捕似鹁票粗?,說何有才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生產(chǎn)是好手,能吃苦,為人實在,不會讓支書失望。支書高興地望著何有才說:“表兄,你的第一把火就燒得不錯,相信在你的帶領(lǐng)下,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一定會有新的面貌。”何有才也立下軍令狀,“一定不拖大隊工作的后腿?!?/p>
這頓飯,大家吃得很是高興,何有才更是“鑰匙掛在胸口上——開心”。在大隊一把手的相扶下,他登上了小隊長的寶座,實現(xiàn)了多年的念想,這一當就是十來年。
時間進入80年代,中華大地涌動著改革的春潮。廣大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到戶,農(nóng)友們高興得拍手叫好。但不知怎么的,一把手由他人接替了,他解甲歸田了。從而失去了人們對他的敬畏,更多的是說三道四。更有甚者,經(jīng)他一手提拔的那個人,居然跟他反目了。
一天,何有才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忙了一上午。太陽正當頂,蟬在大柳樹上大喊著‘知了,知了’,他便提著暖瓶收工了。回到家,洗了個冷水臉,坐在飯桌旁左思右想之后對他老婆說,“那年我送給某人的羊皮背心,現(xiàn)在想要回來?!彼掀藕茉尞?,“人家當官你送背心,人家沒當官,你去要背心,大家會說你的不是。我們是一個村的,又是親戚,這樣做不好看啊。”何有才大言不慚地說:“當時他是大隊一把手,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了,還能沾他的什么光嗎?”
他三下兩下吃了飯,戴上草帽就去了,到了支書家門口,亮著喉嚨直呼其名。支書大姐聽到門外有人喊,熱情地出來打招呼。何有才板著臉說:“他在家嗎?我找他有事?!钡戎M了門,何有才沒好氣地說:“大支書,大熱的天也不在家歇伏,是為哪家的事忙呀?”支書笑著說秧正在打苞,去看看田里有沒有水。何有才取笑說:“現(xiàn)在你也親自下田了,適應嗎?”支書倒也坦然,“很好,勞動一下,出出汗,也很舒服。吃飯香得很,病痛還少了。”
何有才假笑了一下,說:“我看你們大隊的老干部對農(nóng)村改革有些不高興吧?”支書心平氣和地說:“從前我當大隊一把手,晚上睡在床上,還在考慮如何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如何壯大集體經(jīng)濟,怎樣讓社員群眾吃飽肚子?,F(xiàn)在無官一身輕,把自己的責任田種好,把家庭經(jīng)濟搞好,沒什么壓力,晚上睡得香,比神仙還快活?!?/p>
何有才兩眼盯著支書,問:“你知道現(xiàn)在大家對你的看法好不好?”支書笑呵呵地說:“我當了幾十年的大隊干部,多少得罪了一些人,也難免在工作中有這樣或那樣的錯誤?!箫L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焙斡胁沤又终f:“大隊的其他干部說你不講民主,總是你說了算?!敝鼐吹剑骸八麄儾桓姨魮?,遇到問題就往我頭上推。作為大隊一把手,如果也是隨風倒舵,什么事也做不成。當干部,就要公公正正地辦事,沒當干部,就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p>
支書笑著問何有才:“你今天來,不光是為了挖苦、取笑我吧?”何有才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說:“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今天來,是要我的羊皮背心?!敝婀值赝斡胁牛氨承氖悄阌H自上門送給我的呀。古話說,‘當物千年在,送子不回頭’?!焙斡胁艃裳鄣芍f:“是我送給你的,當時你當大隊一把手,現(xiàn)在你算老幾?羊皮背心,我要收回去?!?/p>
支書大姐聽到這些,覺得很沒意思,轉(zhuǎn)身進屋拿出那件羊皮背心,用毛巾抹了抹,雙手送到何有才面前。“穿了這么多年,照理要給租錢才好。表哥,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是非常感謝你對你表弟的關(guān)心,現(xiàn)在物歸原主,請你收好?!焙斡胁虐驯承哪迷谑稚?,掂了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出了屋,頭也不回地走了。
迎面走來一位老人,是何有才的一位堂叔。堂叔有些好奇地問:“這么熱的天,你拿著羊皮背心干什么?”何有才毫無表情地回答:“我在某人那里拿回來的。”“?。∥颐靼琢?,當時你為了當小隊長,送給他了?,F(xiàn)在人家沒當大隊干部了,你又要回來了,是吧?”他堂叔搖了搖頭,走了。
支書站在大門外,兩眼直巴巴地望著漸漸遠去的何有才,自言自語著什么,身后有人也全然不知。那人拍了他一下,說:“何有才是伴著勢利走的人?!彼睦习樽呱锨皝?,輕輕說:“別看了,回屋吧?!?/p>
“為人處世,要以信義為本。”一把手望著遠方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