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網(wǎng)訊(鄭欣淼)從事繪畫藝術,深入傳統(tǒng)難,而深入傳統(tǒng)之后還能從傳統(tǒng)里走出來更難,因為畫家所要超越的前輩大師,像一座座里程碑排在前面;反之,從事當代藝術,所要超越的只是“自我”,因為當代藝術缺少傳統(tǒng)的比照標準,即便是“超越了”,是否能被人理解、被人認可,需要經(jīng)過歷史來檢驗。湯立先生所選擇的藝術道路恰恰是前者,這意味著他要經(jīng)過長期不懈的艱辛努力深入傳統(tǒng),然后再從傳統(tǒng)里突破出來,而一旦“以最大的功力打出來”(李可染語),藝術成功的喜悅,當在不遠。
湯立先生主攻大寫意花鳥畫。他早年研習過小寫意,以清末海派畫家任伯年的藝術為門徑,得其清俊秀逸之韻。隨后深研傳統(tǒng)文論、書法和大寫意花鳥畫藝術。大寫意以書為骨,以詩為魂。他的書法受顏真卿、八大山人、傅山、王鐸、康有為書風影響,得其沉雄與放達之態(tài),筆劃欹斜披離,恣意汪洋,其深厚的筆墨功底奠定了他寫意花鳥畫的雄闊氣象與俊逸格調(diào)。數(shù)十年來,他優(yōu)游于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李苦禪、崔子范及其父湯文選等名家大師的藝術之間,吸收各家所長,同時以他獨特的天性秉賦和藝術才華與每一家保持著距離。正如畫家自謂:“耷非耷,齊非齊,擲筆大笑墨淋漓。非我輕狂非兒戲,我有我法會天機。”湯立先生的藝術,筆墨簡率樸厚,畫風豪放大氣,個性十足。
湯立先生筆下的禽鳥形態(tài)略有夸張,饒有意趣,似狂似怪,生動傳神。他對自己的狂怪亦有一番辯證的闡發(fā):“狂怪應從法度入,池水盡黑始存真??蓱z吾輩難偕俗,暮四朝三怎炫能。”“丹青由來智慧通,六根難凈心難空。天機潑出一硯墨,信筆涂抹形神中。”“幽情只和屺翁知,醉墨癡腸寫老枝。氤氳真力天地窄,散漫飛雪入春詩。”
筆墨的狂怪來自詩性,有詩性方能由野入文,為狂怪而狂怪只能是野狐禪。此外,大寫意之狂怪需要膽識作保障,無膽識者,不得作大寫意。大寫意之難,難在能放能收,收放自如。就作畫程序而言往往先“放”后“收”。“放”在于“膽”,“收”在于“識”,有“膽”者眾,髫齡畫童亦可為之,有“識”者寡,非工巧在身、學富五車者不能為之。善畫者之筆墨,雖點滴區(qū)區(qū),乃學養(yǎng)浩浩。
南宋畫學名家鄧椿《畫繼》有曰:“畫者,文之極也。”也就是說,繪畫的精神凝聚了人文和藝術學科之精要。有了豐厚的經(jīng)學、文史、詩賦、畫學和其他藝術等綜合素養(yǎng),才能十分自然地去除大寫意畫中極易出現(xiàn)的粗率、輕佻和躁動之氣。繪畫是個人學養(yǎng)和筆墨相結合的統(tǒng)一體,畫如其人,學養(yǎng)之多寡,墨落素紙,識者便知。
湯立先生深知其要。為此,他在畫中的長題里就“寫意三昧”深有闡發(fā):“其一為靜:澄懷以觀道,靜以求之。靜是恬靜,反之則躁,躁則亂矣。靜則空,空則有天機靈氣往來。恬靜與活潑并非二事,盡管活潑,同時也盡管恬靜,靜中有動,靜極生動,靜以耐人思。其二為境: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目即往還,心亦吐納,虛實相生,豁然貫通,盡顯神采情調(diào),講求生命超越,此乃造化在手,境由心生也。境界即詩,境以耐人尋。其三為趣:法非法,當于無法處求之,乃至法也。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吟詠情性,惟在興趣;情性所致,妙不自尋,文章天成,妙手偶得,靈府之下,稍縱即逝,是也。墨外之墨、筆外之筆、象外之象、意外之意是為趣,趣以耐人品。靜、境、趣,耐人思、耐人尋、耐人品,此乃中國畫的寫意三昧。”湯立先生能文,能詩,書法又好,常在其畫上題詩題文,詩、書、畫融為一體,這在當下的畫壇實不多見。
詩、書、畫都是獨立的藝術門類,把它們有機結合起來,發(fā)揮各自的藝術功能,相映成輝,這是中國文人畫的寶貴傳統(tǒng),當然這也對畫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即畫家不僅要有很深的繪畫造詣,而且要具有相當?shù)奈膶W修養(yǎng),要是詩人,要是書法家。寫意求神似,書法求筆趣,詩歌求意境,三者的結合,不僅深化了主題,擴大了繪畫美的感染力和表現(xiàn)力,同時畫面的題詩,對畫面的經(jīng)營位置、構圖平衡、增加畫面的節(jié)奏感和形式美等,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湯立先生從詩文里獲得了豐厚學養(yǎng),在詩詞方面與我有同好,這使我對他的大寫意花鳥畫的理解又多了一層。他的題畫句耐人尋味,如作獨立于山巔之雄鷹,他題寫“蒼茫有老境,飄搖識兵機”“此心平靜如流水,放眼長空看過云”。這哪里是畫鷹,分明是以畫寫心,抒發(fā)自己的人生襟懷。又如畫家于2017年在山東莒縣浮來山,見古藤參天,頓生狂草筆意:“浮來山上一根藤,文心亭前石盤根。恰似龍蛇凌空舞,高呼張顛與公孫!”以草書入畫,寫就了神思飛揚、氣勢雄奇的《浮來山上一根藤》,雖是“乘性一揮”,此“性”乃須數(shù)十年之積累,方能成就如此境界。他的《五湖煙水》作品中未著一筆水,而其空闊浩淼的湖面全在于野禽靈性的姿態(tài)與眼神之中,畫中的題詩充滿了人生之旅的伏櫪之志,蒼茫老邁而無悲涼之嘆:“風雨縱橫豪氣生,坎坷平生耳目清。含英咀華殘燈淚,我寫江山無限魂。”
關于詩歌與繪畫的關系,一直是藝術史上頗具爭議的問題之一。一方面,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載體,二者在材料、感官、媒介、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存在著不小的差異;另一方面,究其本質(zhì),二者又同為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無論在中國或是西方國家,學者、藝術家們都注意到詩歌與繪畫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在西方曾有“詩畫同質(zhì)論”,即認為詩和畫在本質(zhì)上相同。古希臘詩人西摩尼德說“畫為不語詩,詩是能言畫”;達芬奇說畫是“嘴巴啞的詩”,而詩是“眼睛瞎的畫”。(見錢鍾書《七綴集》)中國古代詩畫家強調(diào)詩畫“異體而同貌”“異跡而同趣”。宋代張舜民“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張舜民《畫墁集》卷一)和蘇東坡“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的觀點,真正確立了詩歌與繪畫兩者的交融關系。
18世紀德國萊辛的《拉奧孔》,分析了古典繪畫(雕刻)與詩歌獨有的藝術特質(zhì)及表現(xiàn)手法的差異,論證了造型藝術與詩的界限,指出各自所具有的特殊本質(zhì)和表現(xiàn)規(guī)律。他們追求的是詩歌和繪畫按照自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發(fā)展,使各自的藝術個性得到充分的展示。而中國對于詩歌和繪畫的之間的關系則是重一致而輕差異,自覺選擇了與西方不同的理論傾向。從表面上看,這是文學與繪畫的關系,在本質(zhì)上則體現(xiàn)了中西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與審美追求。
蘇軾在品評他人畫作時說:“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即追求畫藝天然巧成、清新俊逸,與賦詩的本質(zhì)要求是完全一致的。詩與畫的結合是傳統(tǒng)繪畫的基本要素。早在唐代王維時期的畫壇和詩壇,就已達成了“詩畫相通”的共識。因此,古代畫家常“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fā)于佳思而可畫者”,力圖表現(xiàn)出詩一般的藝術境界。
詩與畫的結合是文人畫家對中華民族藝術的巨大貢獻,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藝術重要的傳統(tǒng)與特色,在世界藝術中獨樹一幟,是中華文化對世界文明的獨特貢獻。
追求詩、書、畫的完美結合,是弘揚中華文化精神的精要。堅持詩畫相通的藝術創(chuàng)作并對畫學多有思考的畫家,當會積累下充沛的發(fā)展能量,在藝術道路上向前走得更遠。反之,缺乏學養(yǎng),甚至胸無點墨,靠小技炫奇作秀,嘩眾取寵,只會是過眼煙云。
中國繪畫史證明,凡大畫家,如徐渭、八大山人、石濤、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等,除了獨立的藝術個性之外,無一不是能文、能詩、能書。湯立先生走的正是這樣一條路。
(文章作者:故宮博物院原院長,文化部原副部長、現(xiàn)中華詩詞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