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家書生
小桃是稻子從白塔河里撈上來的女人。
當時,稻子捏捏小桃的奶子,還算飽滿,摸摸小桃的屁股,也算豐實,就嘿嘿笑,笑出滿臉的浪蕩。
小桃的發(fā)絲一根根吹干,吐出一汪渾濁的黃水,人也就悠悠醒來,眼睛睜得雖大,卻顯出茫然。小桃就那么愣愣地立在河邊,任河風撩她的發(fā),拂她的臉。
六爺把稻子扯到一邊,輕言細語說,稻子,你都快三十的人哩,這女子模樣齊整,身子骨也蠻壯實,看上去好像還是個黃花閨女,是你救了她一命,就留下一塊過日子吧。
稻子見小桃有一副俏麗白嫩的臉蛋子,便抖了精神,拿定主意,走到小桃面前搓著雙手嘿嘿笑幾聲,說,您若情愿留在鄉(xiāng)下跟我熬日月,就點個頭,我把你當觀音娘娘供著。您若不情愿,我也不強求,立馬給你盤纏,您從何處來,就回何處去。我想,你爹你娘也一定念著你哩。
小桃撲通跪下,喊一聲哥喲,便哇的一聲慟哭不止。
從此,稻子就有了一個鮮活的日月了。
小桃在村里露面的那天,全村男女都懾住了。
天!小桃竟是村里最亮麗的女子。瓜子臉,白白凈凈的,兩道伸入鬢角長眉下的一對眸子,如同剛從樹上摘下的青杏,模樣俏,嗓子也脆。女人們都嘖嘖咂嘴,說這女子若嫁在城里,光許可風風光光抹了一張粉臉去戲臺上妝扮一個小姐姨太什么的,偏偏碰上了混賬的稻子,呸,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一棵鮮嫩的白菜硬是讓豬拱了喲。
稻子娘見兒子領回個不花一文錢的俏媳婦,樂得小花足滿村顛,見人就咯兒咯兒笑。誰也沒想到,第三天晌午一口氣沒咯上來,就奔了黃泉路。
村里人就生了疑,說小桃是個勾魂的女人呀。
該不是狐貍精吧?
鬼才曉得。
王嬸摟緊懷里的嫩崽擠進人堆,驚嘆以后就咬住人家的耳根子說,人倒是蠻水靈的,可你們瞧清楚了么,她那兩道眉,就像剖魚刀,滿臉都藏殺氣,想必不是個善人哩。
村里人心里都恐慌恐慌的。
葬了稻子娘以后,小桃再也不敢在村里露臉了。稻子更是惶惶的,想起小時候聽老人講聊齋故事,在家門口大青石板上,聽得又怕又戀,迎著老秋初冬的蕭瑟冷風,頓覺透徹了骨髓。
夜間,小桃就坐在稻子身邊,獨獨地想逝去了的心事。稻子便覺得一股粉粉的香氣直面撲來,腦子里暈暈的。望望窗外,院墻很高,大門很嚴實,周圍靜得令人心顫。稻子忽然捧住小桃熱呼呼的臉細打量,除了比鄉(xiāng)里人臉蛋白嫩水靈,竟沒絲毫的狐相。
稻子說,你果真愿意跟我熬日月?
小桃說,命都是您給的,不跟你,跟誰?
稻子說,鄉(xiāng)下日子苦。
小桃說,再苦,我也熬得住,生是你的人,死是你家鬼。
沒等小桃把最后一個字吐完,稻子一把捂住了小挑的嘴,心里頓時就涌了感動。稻子盯住女人,眼睛像兩片磷火,腮幫子的肉橫著直跳。稻子說,你給我生、生個胖崽。
小桃把頭埋進男人懷里,拱著說,生,我給你生個龍種。
稻子就緊緊摟著女人,生怕會像小鳥一樣從身邊驚飛了似的。
六爺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他料定小桃身上有股邪氣,小桃的魂靈一定留在河里,不然稻子娘啷咯一見小桃的面,人就歸了西天呢?當初要稻子收留小桃,恐怕是自己的失算,是兇是吉沒人弄得清。六爺心里沉沉的像有烏云壓在心頭。
稻子,你趁早把小桃打發(fā)了吧!六爺在門口堵住了稻子,滿臉莊重地說了一句。
稻子不語,死死盯住六爺?shù)睦涎邸?/p>
你趁早把小桃打發(fā)了吧!六爺又說一句。
稻子終于聽懂了六爺話里隱迂的內(nèi)容,腦殼頓時顯得懵懵懂懂。稻子穩(wěn)住神,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思緒都在收攏,說,卵話,留是你說,打發(fā)又是你說,莫不是把我當猴子耍?
六爺?shù)哪樉完幜?,陰得可怕,臉上的老肉不停地抽搐。當初是當初,今朝是今朝,拿定主意哩,莫日后哭都來不及。六爺看那門那墻,看那空蕩蕩的院落,月亮出來了,像人住的,土院也挺敞亮,月亮遮住了,就一下子生滿鬼氣。六爺心里一哆嗦,又說,拿定主意哩,莫要舍不得。日后六爺我給你介紹一個更好的。
呸!稻子啐一口,臉上布滿憤怒,也不管六爺在村里的輩分,說除非老子死了,哪個婊子崽也莫想把小桃趕走。誰敢,我與他拼命!
我操你萬代祖宗!六爺一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六爺終于罵人了,六爺是從不罵人的,可今天罵了,罵得狠狠的,兩眼也充血。一路上,六爺哀哀地想,唉,世道變了,人心也一下子隔遠了,連天也仿佛往北移遠了許多,冷的時辰長,暖的時辰短。這些都是讓六爺心里難過的。更沒想到的是,連憨厚本分的稻子如今也不聽他的勸告,好心當成驢肝肺……
望著六爺遠去的背影,這時候的稻子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也不曉得自己在想些什么。燈沒開,就摸黑坐在床沿上,滋滋溜溜地猛抽煙,火光一明一滅,九曲回腸地品,又從鼻孔里嗤嗤地噴。
稻子并沒趕小桃走,稻子實實在在已經(jīng)戀上了小桃了,他從小桃身上得到了做男人的無窮樂趣。哪怕女人身上真有邪氣,真是狐貍精,他也不在乎了。稻子已經(jīng)在這個對于自己來說關系復雜,霧一樣的女人身上尋到了一種溫馨,一種從未有過的體貼,一種無法擺脫的引力。
自從有了小桃,稻子才真正感到人生竟是如此美好。正思忖著,小桃柔軟的身子投進了稻子懷里,她微微仰起頭看稻子。女人柔和的氣息噴在稻子臉上,癢癢的,酥酥的。
稻子趕緊摟住懷里的小桃,抱著這個親他、疼他、給了他生活熱情的女人,竟忘記了一切。不管外面是個什么樣的世界,是風是雨他全然不管,稻子惟獨需要的是懷里的女人。
稻子苦惱的是,他如何也問不出小桃的身世。稻子問小桃,小桃就幽幽咽咽地哭,肩就索索地抖。
稻子狠狠地咽口唾沫,以后就不再多問了。
小桃后來還是走了,走得讓人心寒。
因為小桃終歸是要在村里露面的,小桃認識了村里的男人女人,也就認識了竹溪村,漸漸就發(fā)現(xiàn)這是塊賺錢的好地方。因為稻子的家就在白塔河邊上,雖說與縣城相隔百多里,但村背緊靠信江。村前呢,又緊依白塔河,江河里有日夜與浪尖尖玩命的捕魚佬和放排佬,又有各路商販經(jīng)過這里,小桃的腦子里就滋生了許多聯(lián)想。
開個酒館,準有賺不盡的錢哩。小桃說。
嘿嘿,聽你的,開哩。稻子也說。
忙乎了幾日,酒館果真就張羅開了。
小桃又說,寫個店名哩。
稻子就顯出滿臉的不好意思,說,教書匠都死絕了。我斗大的字也識不來半個,啷咯寫么?
小桃就笑笑,臉上綻出一片艷艷的紅。小桃叫商販子從城里購來筆和墨,極利索地就在一塊紅綢布上穩(wěn)穩(wěn)妥妥寫出四個大字。待墨跡一干,稻子有板有眼地爬上院墻,一面紅幡就在院墻上迎風招展,既做了屋場里的點綴,更是酒館門面的靈魂。客人打老遠就可瞧見。
總算有人識得字,農(nóng)家酒館!
天,小桃竟然會寫字?村里人心里頓時生了疑,小桃會不會是城里女子?鄉(xiāng)下女子又有幾個會寫字的呢?猜歸猜,小桃在竹溪村人眼里總是一團霧,沒法解得開。順河而下的商販,逆河而上的鄉(xiāng)民,風里浪里尋碗飯吃的捕魚佬和放排佬,從此都把農(nóng)家酒館當成落角歇息的一方綠洲,當成扯皮、聊天、談女人的好去處,若隔三日半晌不跨門坎,便如同丟了魂落了魄一般,抖不起精神。
村里男人也常往酒館里鉆,坐下來就搓麻將甩撲克,五角八毛地賭,若贏了,就從酒館提半斤豬頭肉回家尋快活去,輸了哩,回家就拿女人撒氣,一巴掌把女人拍倒在門坎上,常惹得村里殺豬樣熱鬧。
女人們氣得牙齒咯蹦響,就對小桃有了刻骨的恨了。
農(nóng)家酒館的營生日益見旺,其實都是沖小桃而來的。小桃也越發(fā)養(yǎng)得豐盈健美,楚楚動人。
尤其那笑,勾了漢子們的魂。小桃的笑如同珍珠砸銀盤,叮叮當當般脆響。不過,不白給人笑,聽小桃的笑是少不得開銷的,放排佬捕魚佬和商販們鼓鼓的荷包來,總癟癟的荷包回,當然更獲一腔酒足飯飽醉生夢死的快活。
其實,小桃是個正經(jīng)女人,笑歸笑,野話歸野話,誰也摸她不得,碰她不得。漢子們自然曉得小桃的乖巧,也曉得小桃的厲害,在小桃的面前只能打打野話,解解嘴饞,其它的就莫去多想。心里雖然有些失落或有些不悅,但隔一日半日,竟又會鬼打腦殼樣走來,全由不得自己。
小桃笑著笑著,肚皮也就笑大了。都曉得,這是稻子日夜操勞的結(jié)果。
六爺也常來酒館喝酒,不管天晴下雨,從不間斷。每次進門前就擲一竄笑過來,小桃,給爺留了好酒好菜了么?
小桃迎上去,顯出滿臉的殷情,說,六爺,管你飽,管你醉喲。
其實,小桃是十分感激六爺?shù)模舨皇橇鶢敭敵鮿竦咀邮樟糇约?,恐怕早已成了河里鬼魂,山間野草。雖說也曾動員稻子打發(fā)過自己,但畢竟是過去的事情。因了這,小桃對六爺顯得格外的親近和熱情。
六爺搖搖晃晃進門,扯條板凳墊屁股下,一會兒兩眼遂在烈酒的沖擊下紅了起來,喝得兩眼生花,就唱戲,歌詞是不壞的,但唱著唱著就歪了邪了。唱了《十八摸》又唱《姐夫嫖姨子》,酒館里渾濁的嬉笑聲一浪掀一浪。
唱罷,六爺就盯住小桃,說,縣、縣里要樹致富典、典型,村長問我哪、哪個夠條、條件,我說,就、就只有小桃哩……
小桃一聽六爺?shù)脑挘樫康厣钒?,如同觸電一般。
這以后,再也聽不到小桃的笑聲了。
仿佛陰了天,厚厚的云層破絮般的遮住明月,云縫里透出若明若暗綠瑩瑩的光,天就顯得古怪,像齜牙咧嘴的一張人臉。稻子就在這樣的時辰里開始他的陰謀了。稻子要往酒缸里攙水,人越有錢,心就黑,就往邪路走。稻子在走邪路,稻子的心也開始發(fā)霉發(fā)黑了。咕咕嚕嚕的水響聲驚醒了床上的小桃,摸摸枕頭不見稻子,小桃就起床摸進酒房,卻見男人正忙得快活。小桃的臉就發(fā)紫,呼兒呼兒直喘粗氣,說,捕魚佬放排佬會詛死你,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會淹死你!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哪個婊子崽想發(fā)財不走邪路哩。稻子心安理得地沖女人笑笑。
我不讓你走,我心里怕哩。
怕卵,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稻子嘴里嘮著,手卻不閑,又攙。
水嘩啦啦地響,小桃的心就噗噗地跳,你,你再缺德,我喚六爺來治你。小桃的臉如潑豬血。
你敢!稻子大吼一聲。
小桃不理,牙一咬,果真喚來了六爺。
稻子頓時慌了神,手腳變得麻木,仿佛被人施了魔法。六爺盯住稻子,月色在他皺巴巴的老臉上映出許多斑斑亮點。我還打算樹你致富典型哩,嘿嘿,你婊子崽心變得這般黑。怪不得總覺得你店里的酒水寡寡淡淡的乏味,卻原來是你施了手法。毛主席也說過,害人就等于害己,細想想,這話對不?
對,對哩,他老人家的話啷咯會不對呢六爺。稻子像做了賊,耳熱心跳,心里卻又納悶,毛主席幾時說過這話?
小桃看見男人尷尬的樣子,就嘻嘻地笑了。
六爺剛走,稻子就挺直了腰,幾步竄到小桃面前,怒吼,笑,笑個卵,吃里扒外的東西,你給老子滾!
小桃一哆嗦,淚就涌出來。你莫這樣哩,我也是為你好,為這個家好哩。
稻子臉色發(fā)紫,胡子拉碴的臉變了形,牙齒咬得咯蹦響,忽然,猛一巴掌拍在小桃嫩嫩的臉蛋上。
小桃就跑到河堤上去哭,哭過之后,便愣愣的想心事,想許多逝遠了的心事,想眼前漫長而黑暗的路??捱^之后兩眼便直愣愣瞧著河中心,河中心有盞漁火在慢慢地移,小桃心里徒然生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念頭,又覺得一切都迷茫。
小桃心里苦呵,她曾多次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訴稻子,告訴這個救過自己一命的男人,話未張口心里就如壓上一塊石板,透不過氣來,整個身子就軟,就感到一種恐懼,一種慌亂,一種難以啟齒的憂愁。
自從走進這個家,心房就暖,身子就熱,就像無家可歸的羊羔,忽于暴風雨中尋到了自己的歸宿,尋到一片屬于自己的綠洲,一旦失去了這些,滿滿的心胸頓時變得空落落的,又像是遍地成熟的莊稼,一夜間被偷偷割走,變成一片荒蕪而空曠的土地……
因此,小桃把秘密藏在心底,她怕失去稻子,失去一切。這時,小桃忽然聽見身后有動靜,轉(zhuǎn)過臉去,卻見稻子在一垛稻草前立著,連頭都不敢抬,只呼呼地喘粗氣。
小桃的心早軟了,那一巴掌的氣早消了,小桃輕輕地喚,稻子,稻子,我的稻子哥喲。
稻子撲騰過去,一把擄倒小桃。
小桃慢慢地閉上眼睛,那些莫明其妙的念頭,被稻子一個接一個狂熱而親昵的動作攪得稀爛,只覺得血液在燃燒在沸騰,心極想一下子雀躍起來,于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去體驗和尋求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稻子,抱緊我,抱緊我哩!
小桃,我再也不趕你走,再也不做黑心事哩!稻子為自己而羞愧,恥辱感殘忍地折磨他。
可我心里怕、怕哩……
我們安安分分過日子,不賺黑心錢,不做虧心事,就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用擔心,小桃,你要相信我。
信,我信哩……
秋夜里的風含了許多壓抑的激動,又含了無數(shù)秋夜里的新香,在月色里明晰而多情。河水在靜靜地流,偶爾傳來一陣響,很快又消失了。稻子就撫摸著小桃的臉,告訴小桃,生活對他太不公平,三十多歲了,從未有過娶女人的念頭,因為命運給他的是太多的不幸。自從小桃來到他身邊,也就是幸福和溫暖降臨到他身邊,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真正覺得自己活得有滋有味,活得像個人樣,才覺得生活中的甜蜜不只是屬于別人,原來也有他一份,這些都是小桃來到他身邊才有的,是小桃讓他活得神里神氣,是小桃給了他一切……他之所以要那樣去做,就是想多弄錢,讓女人過上城里人一樣的舒暢日子。他覺得只有錢,才能拴住這個女人。
我不要錢喲稻子,我只要實實在在、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小桃說。
就這樣,小桃偎在稻子懷里,輕輕訴說心中的苦衷。她告訴稻子,她只想清清靜靜、安安穩(wěn)穩(wěn)地與稻子過日子,給稻子生兒子,其它什么都不想。但僅僅這一點,她都擔心會忽然消失,會有什么意外和不幸忽然降臨到身邊,夜里喚六爺來,是不想讓六爺樹我們的致富典型,她不想要那個典型。小桃告訴稻子,她夜里常做噩夢,夢見一只鷹用爪子抓她,用尖嘴啄她,然后叼起她飛向高高的崖,狂叫著把她砸進深谷。驚醒后就趴著枕頭哭,又不能讓男人聽見,就壓低聲音,哭泣得幽幽咽咽……
偶爾,一只夜鳥掠過,仿佛被這里的謐靜嚇慌一樣,丟下一聲凄涼而顫栗的啁啾,倏地潛向茫茫夜幕。
這是個冬天,日頭剛剛從白塔河
東岸探出頭來的時候,小桃終于分娩了。
稻子從血水中抱起小東西,伸手摸摸,嘴角就抽抽搐著發(fā)出瘋狂的笑聲,哈哈,是個崽,小桃,我做爹了,我終于也做爹了!
小東西霎時大哭。
稻子就給小東西取名叫順子。
順子兩歲的時候剛會牙牙學語,半夜里會忽然爬起來,傻愣愣地瞅著窗外,嘴里莫明其妙地說胡話。稻子聽不懂,小桃就更沒法聽懂。稻子在順子腦殼上一拍,婊子崽,說什么鬼話,神經(jīng)兮兮的。
這一拍,順子眼里頓時發(fā)亮,清清白白地喊出三個字,且拖出悠悠的尾音,鬼——來——啦——
小桃一驚,忙把順子塞進被窩。
轉(zhuǎn)日,稻子把六爺邀來。
六爺摸摸順子的腦殼,不燙不燒,問他話也不答。六爺就覺得怪了,這小婊子崽看上去虎頭虎腦、活皮活眼的,啷咯到夜間就神神癲癲,鬼里鬼氣呢?又捉起順子的手摸摸。順子忽然在六爺手背上猛咬一口,好在牙不齊,只有癢癢的感覺,六爺?shù)哪橋嚾簧钒住?/p>
這鬼崽子中邪了!六爺丟一句話匆匆離去。
這以后,稻子心里總是不安生。天色陰暗時,院子里就邪氣飛揚,四角伏著一股陰風,攪得稻子心里發(fā)毛,身上臉上也皺巴巴的極不舒服。
操,這不是個好兆頭哩!稻子在心里打官司,小桃也似乎換了人樣,對來客總是冷冷淡淡,全沒了往日的激情,臉色蒼白憔悴,頭發(fā)蓬散,整日拖一串沉重的哀嘆,目光也慵慵的。
農(nóng)家酒館的營生明顯慘淡了。
漢子們舍錢買的是小桃珍珠砸銀盤一樣的笑聲,笑聲沒有了,生意也就沒了,何況這屋里還隱藏著一股子邪氣。
稻子請來了陰陽先生。稻子聽說陰陽先生肚子里有一套神法,名氣大得很,就請來了。陰陽先生瞧瞧順子的五官,翻翻順子的眼皮,然后莊重地在屋前屋后轉(zhuǎn)悠一圈,吐一口仙氣喊,捉只公雞來。稻子就飛天撲地去捉一只正在覓食的大公雞。
稻子說,仙家,雞捉住了。
陰陽先生又說,殺!
稻子就殺雞。
雞在燦爛明媚的陽光下,唱出極優(yōu)美洪亮的悲歌。那種手起刀落、雞頭落地時的快感倏地傳遍了稻子的全身,洋溢出無比的興悅。稻子在手起刀落那一瞬間,看到的不是悲哀的公雞,而是邪氣,是一直籠罩在稻子心里,纏繞在順子身上,彌漫在小桃臉間的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總讓人擔驚受怕、毛骨悚然的邪氣。
雞血在嘩嘩地流,邪氣在哀哀地唱。
就在這時候,陰陽先生倏地搶過稻子手中的公雞,提著公雞的雙爪,嘴里呱啦啦地唱著小調(diào)從屋前跑到屋后,又從屋后跑到屋前,紅紅的雞血在地上劃一個圓圓的圈,圓圓地罩住了農(nóng)家酒館。這些手腳,陰陽先生前前后后僅用了十幾分鐘。
稻子忍不住問,管用么?
陰陽先生不吭聲。
稻子又問,管用么仙家?
把伢崽抱過來,陰陽先生說。
小桃把順子抱過來,順子卻往小桃懷里鉆,陰陽先生把順子的頭扭過來,問順子,崽啊,說句話爺聽哩。順子脫口就喊,鬼——來——啦——
陰陽先生臉色一變,陰陰地看了看稻子,說,你另請高明哩!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子歸鳥的聲聲啼叫聲中,鄉(xiāng)民們開始挽起褲角下地做春陽了。放排佬捕魚佬也都吼著號子下河了,各人顧個人的營生。山間的野桃花一瓣瓣地凋落,花瓣隨河水漂下來,白塔河和信江里的水就浮起淺淺的一層嫩紅。
稻子清楚地看見,小桃在與一個白臉男人說話,兩人都很激動,白臉男人長得尤其風流,黑黑的頭發(fā)抹了一層厚厚的油,在陽光下顯得賊亮。因為激動,臉顯得更加蒼白,嘴角也在抽搐。稻子猛瞧過去,沒見過,細想想,更覺面生。
天喲……小桃泣不成聲。
你讓我找得好苦呀……白臉男人心痛欲裂,悲愴地喊一聲。
小桃夢幻般的咧咧嘴也喊,我在夢里都想你呀!
一公一母就抱住嗚嗚地哭,哭出人世間的悲哀。
稻子心里一揪,忽地迸出殺氣。但只是一瞬間,這種殺氣又隱去,化成一種沮喪。
不知何時,稻子竟又走回到白塔河邊。稻子死死盯住家門口,他突然覺得屋子里吐出一串串氣浪,那氣浪仿佛有著巨大的吸力,只要看一眼,便會產(chǎn)生飄飄欲飛的幻覺,似乎靈魂飛進了氣浪,立在地上僅剩一個空空的殼……
稻子看到了,陽光下立著一個女子,穿著白衣,縹縹緲緲,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且有股粉粉的香氣撲來。稻子揉揉眼,女子一閃便悄然隱去,只有那令人心醉心酥的笑在空間回蕩。
稻子不由激起一身雞皮,覺得身上的冷汗浸濕了衣服。
這以后,小桃更體貼稻子了,夜間更多了一份柔情,稻子卻如何也提不起精神,整日里無精打采,那場面卻一字不提。小桃覺得蹊蹺,問男人,你莫不是覺得我黃了春光?
后來,白臉男人又來過一次,匆匆地與小桃說了些什么就走了,正好與稻子迎面撞見,白臉男人的嘴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偏又不說,只倉促地朝稻子點點頭,就匆匆離去。
稻子終于明白了,與小桃同床共枕做了三年夫妻,卻啷咯也問不出她的身世,原來小桃是有男人的女人,這男人還是個風流哥兒??墒堑咀悠峙幻靼祝敵跣√覟槭裁匆嵘硗哆M白塔河?啷咯又情愿在鄉(xiāng)下里受日月的煎熬?
現(xiàn)在,這白臉男人終于尋上門來了。稻子覺得悲傷,悲傷之后又覺得欣慰,欣慰的是小桃畢竟為自己生了個胖崽,從此有了接香火的根苗苗。稻子的胸懷此時顯得很寬闊明朗,油然生出男子漢大丈夫氣概來。稻子雙眼瞇著,漸漸地,那兩眼里又閃出一股邪惡和殘忍的寒光。
這季節(jié),恰是捕魚放排的好時光。只是眼下,農(nóng)家酒館的營生太荒涼了。稻子坐在白塔河岸,扁擔水桶就擱在身邊,他如同置身于夢幻之中,懵懵懂懂,一時喘不過氣來,等他回過神挑著一擔水回屋的時候,卻看到一幕讓他難以接受的場面,這種場面是稻子無法接受的。
終于在一天,一輛警車呼呼開進竹溪村,猛地剎在農(nóng)家酒館門口,隨即從車上跳下三個公安兵,個個表情都嚴肅。稻子慌了神亂了譜,不曉得自己惹下什么禍事驚動了官府的人。稻子沒見過這種場面,雙腿哆哆嗦嗦差點尿了褲子。
公安不找稻子,說要見小桃。
滿屋場人都攏來,都覺得稀奇,都在想,狐貍精一樣的小桃莫是犯了國法不成?
稻子四處尋小桃,卻不見小桃的蹤影,順子在床上嗚嗚亂叫。公安對稻子說,你知道嗎?小桃是個殺人犯,她的真名叫劉嫻君,三年前在廣州殺了一名國家干部,埋名隱姓躲在這里,我們公安部門一直在通緝追捕她……
稻子懵了,頭嗡嗡響,一會,稻子忽然像預料到什么,瘋狗一般朝白塔河堤奔去。
稻子喊,小桃……我的小桃喲……
在河里,稻子終于尋到了小桃,但再也喚不醒了,小桃的靈魂就像春潮后的野桃子花,凋了,落了,飄進河里隨水遠去了。
稻子把小桃抱上岸時,人們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桃的臉色雖然蒼白,但極安詳,似乎對人世間這三年賦予她的厚愛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眼睛微閉著,嘴角掛一絲永恒的微笑,衣也穿得齊整。小桃似乎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這一天,盡管她不情愿,但還是等來了,既然等來了,她就那么從從容容帶著滿足的笑去了。
有心軟的婦人早就忍不住嗚嗚地哭開了。
稻子撲在小桃身上哭得死去又活來。
此時,一個男人跌跌撞撞奔來,村人回頭望去,竟是在村里露過兩次面的白臉男人。白臉男人一把推開稻子,大喊一聲,姐喲!人就昏倒在小桃身邊。
許久,六爺攙起兩個男人,說,這就是命,是天意,小桃從何處來,就該回何處去,唉,人哪!
小桃死后,農(nóng)家酒館就徹底關閉了,那面紅幡還在飄,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后來,稻子天天抱著順子坐在門坎,神情恍恍惚惚。再后來,村人又發(fā)現(xiàn)稻子天天抱著順子在白塔河岸游晃。
稻子喊,小桃,回喲……
順子也喊,娘,回喲……
一粗一細的呼喚聲在白塔河上空久不肯散去。六爺嘆道,稻子怕是中邪了,稻子的靈魂讓小桃?guī)У搅岁庨g地府,只留下空空的一層殼,唉,只是可憐了順子喲……